2021年冬,浮阳市罕见地下起了雪。一直到午后,天空仍灰蒙蒙的,
慢悠悠地往下飘着雪。野地的雪铺得很厚,每走一步,积雪便堂而皇之地从我的裤脚钻进去,
灌得棉靴发沉。我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才隐约看见那棵树的枝杈,
看见那棵曾埋葬着他血肉的树。多年过去,它长高了很多。我抬头看着交错相缠的枝桠,
眼眶酸涩。这是自2016年以来,我第24次出现在这里,第一次没有哭。我知道,
我不会再见到我的爱人了。……2015年6月,高考成绩刚出没多久,
我抵不过许知的软磨硬泡,一同去了班长林载雪的生日聚会。那天晚上,
满室香槟玫瑰的香气混着各式甜品的清甜漫进鼻腔,令我触到了些许久违的松弛。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林载雪身上,她穿着一袭黑色礼裙,优雅却不失俏皮。彼时,
她微仰着头同席榕夏说话,眼眸亮得像盛满星子的湖水,清透而坚毅。
他低头安安静静地望着她,眉峰松着,眼尾也失了锐度,目光清润而温柔。
19岁的我挣不脱诸多泥沼,看向他们时,心中总盈满羡慕与卑怯。我知道,她喜欢他。
也许,他们是恋人。“连我们的书呆子也嗅到了爱情的酸臭味啊。”知知见我出神,
捏了捏我的脸,而后煞有介事地扇起了周边并不存在的气味。她将我拉近了些,
说“我早就发现咱们班长大人和席学霸关系匪浅了,
高二上学期我还看见他俩在走廊上聊得火热。你想啊,1班在对面5楼最边上,
咱们班在2楼中段,要聚一起的话,光爬楼都得好几分钟。”我浅浅地应了声,
小口吃着碟子里的蓝莓慕斯蛋糕,不愿深想。聚会一直持续到十一点,
扶着喝得醉醺醺的知知,我出了酒店的大门,走得不甚稳当。“等等我!席榕夏!
”在夏日的晚风中,我清晰地听见林载雪在身后喘息着喊他的名字。我搂着知知,
下意识顿住了,但我不敢回头去看,加快了离开的脚步。“榕夏,我想问问你填志愿的事,
后天你有时间吗?我们……”我没去听他们后来的对话,尽管我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蚊虫围着昏黄的路灯扑闪,许知嘟囔着问我“潇潇,飞蛾扑火的行为,是对的吗?”“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许知追了理科班的冯景硕三年,一直被拒绝。还未分科时,
我与冯景硕是同班同学,做过一个月的同桌。那时,冯景硕因着腿上的旧伤,
做不了剧烈运动,打不了篮球、也跑不了步。他几乎从不去体育课,
总是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安静地学习。而隔壁班的语文学习委员许知,
为了躲晨读揽了值日生倒垃圾的活,开学没多久就摔折了左腿。和冯景硕的内敛沉静不同,
许知是个闲不住的。两班的体育课是同一节,自她发现冯景硕也不上体育课后,便常来寻他。
那一年,我帮她塞过情书、早餐、零食,陪着她给冯景硕偷偷收拾了一学期的课桌。
我不知道冯景硕如何看待她,也不知道该将这种行为定义为勇敢还是卑微。我只知道,
如果是我,断然不敢做那只扑向焰火的飞蛾。拐进巷子后,四周愈发寂静,
我听到了压得极低的脚步声。我侧身,看见了穿着白衬衫,长身玉立的席榕夏,
他手上提着一个牛皮纸袋,上面印着可爱的玉桂狗图案,与他眉眼间的冷峻格格不入。
我疑惑地看着他,整整三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他为什么跟着我们?“你也住附近?
”但其实我知道,他不住这。他沉默半晌,声音有些发颤:“嗯,太晚了,
我顺路送你们回去。”是了,他待人接物总是张弛有度,细致得体。我们一前一后出来,
也难怪他看见了会跟过来。“这条路我们常走,没多远就到了,不用担心。很晚了,
你也先回去吧。”我转身要走,却被瘫软下去的知知带得脚下一个踉跄,向一旁栽去。
在快要摔倒时,他一手拽住了知知的后领,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帮你。
”我愣愣地盯着他,有些慌乱。“不用,谢谢。”我试图架着知知离开,但他不松手,
看向我的眼神很奇怪,有心疼,有遗憾,也有愠怒。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整整六年不曾联系的我们,不过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这一次,你要去哪?”“什么?
我不……”“上一次,你说要去二中,我去了,但你没来。这一次,你要去哪?潇潇,
别骗我。”我话未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开了口,似乎有些委屈。我想我一定是幻听了。
我与他不算是儿时的玩伴,不会上演所谓青梅竹马的戏码。骗他?谈不上。……六年前,
席榕夏确实曾问过我会去哪所中学,我说“二中”。他那时只说“好。”我确实是想去的,
但命运似乎并不想继续眷顾我,重重波折纷至沓来。那一年,奶奶病重去世,
父母没有履行让我去市里上学的约定,送我去了乡里的一所中学。学校在很偏僻的山脚下,
没有公交,不下雨的时候,我要磕磕绊绊地骑行近五十分钟才能到校门口。
食堂没有开放的打菜窗口,宿舍没有热水也没有公共浴室,教室里也没有蚊香液。
有的是时不时混着苍蝇和青虫的统一菜色,有的是教师厨房烧煤的炒菜锅炉,
有的是定时自动冲水的公共厕所,还有一到晚自习就肆无忌惮的蚊虫。也许是环境太过糟糕,
少年们心底潜藏的叛逆与罪恶疯狂滋长。短短一年,我见过所谓的年级老大强吻级花,
在书斋之内烟雾缭绕。我见过同班的男生猥亵男同学,满嘴粗言秽语。
我见过乖乖女为了自保加入霸凌者的队伍,也见过本该张扬肆意的女孩被打得鼻青脸肿,
鲜血四溅。我见过每天都被气哭的年轻教师,
也见过方寸大乱逼学生下跪、动手掌掴的教导主任。我体会过被众人无故围堵威胁的惊恐,
整个人像是漏风的风箱,连呼吸都嗬嗬作响。……可明明只是我之所见,却一时难以穷尽。
我无法理解大家口中的“人性多样性”,也无法淡定地接受那些充满朝气的生命一点点枯萎,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同年,我妈出轨的事被我撞破。我选择了隐瞒,但她开始不再爱我,
也不再爱我爸。家里变得混乱起来。
人打电话的声音总会持续到夜色深沉;父亲不做饭我就会饿肚子;周日换下的衣服如果不洗,
就会在南方潮湿的环境下生出长毛。谎言终究会有被揭穿的一天。父亲发现了,
但他不愿意离婚。在大家的戏谑中,他选择了酗酒,喝完酒就开始倒苦水。后来,
我妈带了一个男人回家,让我叫他叔叔。我爸云里雾里地招待了他,
一直到几个月后才察觉不对。自那之后,我好像没有了家。次年,
我不堪忍受校园霸凌的侵扰,也不愿承受家庭变故带来的折磨,提出了转学,但很快作罢。
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我爸变了很多,变得消瘦,变得易怒。我妈冷眼旁观着他的歇斯底里,
甚至求神拜佛以祈求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快些倒下。我已不知要如何评判这一切,
但我恨极了那个背叛家庭的女人。第三年,我好像习惯了没有期望的生活,
又好像始终没办法去习惯。也许是命运使然,在市重点班选拔考试的前一天,我突然回了家。
那天,我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我不幸福。幼时,我曾带着躲家暴的同学回家,
父母忙忙碌碌地张罗吃住所需,眼里满是怜惜。我妈说“她们家父母真是造了孽,
一个打老婆,一个好吃懒做。”可妈妈,为什么出轨和家暴的罪孽,
你都要在我的眼前做下……第二天,我在考点见到了席榕夏。他长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
我站在拐角,只遥遥地望了一眼,便认出了他。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万物静默。
中考结束后,我以两校第一的成绩被市一中录取,进了普通班。帮忙送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
副校给我留了一个私人电话,说“做好自己,别老憋着,有事就打电话和我说。
”我不明白他所言何意,只觉莫名其妙。年少的我,看不透因果,而老成的他,
在洞悉一切后曾试图给我留一根向上的藤蔓。高一,我妈抛下了我爸和我,
我爸在工作之余习惯了靠酒精自我麻痹,而我也习惯了沉默,
习惯了他酒后将家庭破碎的罪责归咎于我。高中三年,我与席榕夏同校,但鲜少交集。
他来找林载雪时,我会用余光偷偷看上几眼。在外偶遇时,他会先打招呼。也仅此而已。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是料峭寒意,我说:“还没想,
但我们的分数并不具备互相参考的价值。”他愣了愣,松开了抓着我的手,
背起知知默默地往前走。我站在原地,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渐渐敛去了心中乍然泛开的滞涩。安顿好知知后,我送他下楼。
他说:“我明天下午要回广安,可能以后就更难见到了。方便的话,陪我在附近走走,
我一会儿就送你回来。”我说:“好。”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他主动说了很多话。
他说,几乎每次来我们班,我都在埋头苦学。他说,我变了很多,话少了,还总是皱着眉头。
他说,希望我照顾好自己,受伤了可以哭,可以寻求安慰,不要安安静静。后来,
他说:“我喜欢你,藏了很多年。”我低着头,没有应声。我与他迥然相异,
他在爱里长成朗月,不会懂我惯用豁达掩藏卑劣。我是喜欢他,但他口中喜欢的对象,
不会是现在的我,我也不愿和任何人有更深厚的情感羁绊。没有期待,我才能够平静地活着。
分别时,在征得同意后,他抱了我,我听见他哭了。他说:“昌宁,潇潇,我会去昌宁。
”他走后,**在窗边等了一夜的日出,任由眼中的湿意慢慢涌出,没去擦,也不想说话。
我打开了他留下的那个纸袋,里面有一封信、一罐星星、一个玫瑰仿水晶摆件、一本素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