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将军府的那一刻,天边正泛起鱼肚白。
我没有回头。
身后那座华丽的府邸,曾是我以为的家,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座囚禁了我五年的gildedcage。
我去了军营。
士兵们的操练声震天响,阳刚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冲散了我心头那点可笑的伤感。
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副将张猛见我一大早就过来,有些讶异。
“将军,您今天怎么……”
“无事,过来看看。”
我打断他,径直走向校场中央。
随手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把长枪,挽了个枪花。
枪身嗡鸣,沉甸甸的触感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来,陪我过几招。”
我对张猛说。
张猛是跟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自然明白我心情不好。
他二话不说,也拿起一把枪。
“将军,得罪了!”
枪影交错,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我将所有的愤懑、不甘、屈辱,全都倾注在枪尖。
我攻势凌厉,招招致命,完全不像是在切磋。
张猛起初还留有余地,后来被我逼得节节败退,也不得不拿出真本事。
我们从清晨打到日暮。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衫,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胸口的郁结之气,却也随着这场酣畅淋漓的打斗消散了大半。
最后一招,我用枪杆抵住他的喉咙,结束了这场漫长的对决。
“将军……威武……”
张猛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佩服。
我收回长枪,扔在地上,自己也一**坐了下来。
“拿酒来。”
很快,两大坛烈酒被抬了上来。
我拍开泥封,仰头就灌。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像是一团火在烧。
很痛快。
张猛陪着我喝,什么也没问。
他知道,有些伤疤,只能靠自己舔舐。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
只记得最后,我醉倒在校场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军帐的行军床上。
头痛欲裂。
“将军,您醒了。”
张猛端着一碗醒酒汤走进来。
“丞相府派人来传话,说今晚在府上设宴,请您务-必-赏光。”
他特意加重了“务必”二字。
我皱了皱眉。
我与丞相柳振元素无来往,甚至在朝堂上还因为政见不合,有过几次争执。
他怎么会突然请我赴宴?
“什么由头?”
“据说是……为丞相千金,柳如月**,接风洗尘。”
柳如月?
我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似乎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过据说她自幼体弱,一直在江南外祖家养病,最近才回京。
这与我何干?
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如今我已经恢复自由身,正该多出去走动走动。
总不能一直困在过去的回忆里。
“知道了,替我备马。”
傍晚时分,我依约来到丞相府。
丞相府邸果然气派非凡,雕梁画栋,一步一景,比我的将军府还要奢华几分。
柳振元一反常态,亲自在门口迎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顾将军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丞相大人客气了。”
我拱手回礼,面无表情。
这种官场上的虚与委蛇,我向来不喜。
宴席上,宾客云集,大多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柳振元频频向我敬酒,言语间极尽拉拢之意。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一一应付过去。
酒过三巡,柳振元拍了拍手。
“小女如月,久闻顾将军少年英雄,威名赫赫,特意备了一曲,为将军助兴。”
话音刚落,屏风后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琴声叮咚,如山涧清泉,沁人心脾。
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裙的女子,抱着古琴,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她身姿窈窕,步履轻盈,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
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
看到我的瞬间,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ઉ的波澜。
我心中一动。
不知为何,这双眼睛,竟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柳如月在厅中坐定,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拨动。
琴声时而高亢如龙吟,时而低回如莺语,将在场所有人都带入了一个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意境之中。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好!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柳振元抚掌大笑,满脸的得意。
他看向我,意有所指地说道:“顾将军,觉得小女这曲《破阵子》如何?”
我放下酒杯,淡淡道:“琴技卓绝,只是……杀伐之气过重,失了女子应有的柔美。”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所有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谁不知道柳丞相是想借女儿拉拢我这个军中新贵。
我这么说,不是明摆着不给丞相面子吗?
柳振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屏风后的柳如月,抚琴的手也微微一顿。
我却毫不在意。
我顾珏韩,从不屑于说违心之言。
更何况,我想起了苏青烟。
她也弹琴。
但她弹的,永远是些风花雪月的靡靡之音。
她说,金戈铁马太吵闹,她不喜欢。
呵。
道不同,不相为谋。
宴会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我懒得再应付,起身告辞。
“多谢丞相款待,军中尚有要务,顾某先行一步。”
说完,不顾柳振元铁青的脸色,径直离去。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将军请留步。”
是柳如月。
她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手里还抱着那把古琴。
“将军可是觉得,女子便只能弹奏风花雪月,不能心怀家国天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服气。
我转过身,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眸子。
“我只知,在其位,谋其政。女儿家的本分,是相夫教子,而不是舞刀弄枪,指点江山。”
这番话,是我一贯的认知。
也是我曾经对苏青烟说过的话。
柳如月沉默了。
月光下,她抱着琴,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
良久,她才幽幽开口。
“若有一日,国将不国,家将不家,相夫教子,又从何谈起?”
我愣住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也从未有女子,与我探讨过这个问题。
我看着她,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丞相千金。
她似乎,与京城那些只知胭脂水粉的大家闺秀,不太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