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恢复意识,是被消毒水那浓烈到呛人的气味唤醒的。刺目的白炽灯光悬在头顶,
全身被厚重的石膏和绷带禁锢着,动弹不得,
唯有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剧痛提醒我还活着。
一个穿着白大褂、金发碧眼的医生正俯身检查我的瞳孔,
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多处骨折…脏器挫伤…感染风险极高…奇迹…”我转动唯一还能略微活动的眼珠,
看到管家那张疲惫却写满庆幸的脸出现在床边。“谢天谢地,您总算醒了,林**。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后怕,“接到您电话后我立刻定位了您手机,
赶到时您已经…万幸,我联系了紧急医疗专机,把您送到了挪威。
顾先生那边…暂时没有察觉。”挪威。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我冰冷绝望的心湖。
安全了?真的可以摆脱那个地狱了吗?“销户…”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管家立刻会意,神情变得严肃而郑重:“按照您的紧急预案,已经全部处理完毕。
”“户籍系统内,林知夏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死亡证明、销户文件…所有痕迹都已抹除。”“您现在是全新的身份——挪威籍华裔,
沈知意。”他递过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我颤抖着,用勉强能动的左手接过。沉甸甸的。
里面装着新护照、身份证明、银行卡…一个名为“沈知意”的崭新人生,触手可及。
我紧紧攥着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塑料封皮硌着掌心,
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安定感。顾思业…这个名字连同那场血肉模糊的噩梦,
终于被法律的文件正式埋葬。“许圆圆…怎么样了?”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的平静。那个我本该恨之入骨,
却又在河边试图拉住、最后被她拖下水的女孩。
管家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顾先生动用了最好的医疗资源,
许**溺水造成的肺部感染已经控制住,身体正在恢复。不过…她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顾先生…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医院,为她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涌起一片冰冷的荒芜。寸步不离…守着她。
那个差点被他亲手打死的“妻子”呢?那个在麻袋里被他按在水桶中反复溺毙的“凶手”呢?
在他心里,只怕早已沉入遗忘的深潭。也好。林知夏死了。正好成全他的“情深义重”。
6时间在卑尔根这座北欧港口城市变得缓慢而潮湿。阴雨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细密如织的雨丝常常连着下上几天几夜,灰蒙蒙的天空压着同样灰蓝色的海面。
空气里弥漫着海水、雨雾和木头混合的清冷气息。
我租住在布吕根码头附近一栋漆成明黄色的老木屋里。推开阁楼那扇小小的窗户,
就能看到峡湾里停泊的彩色帆船,以及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连绵山峦。
伤口在精心的治疗和北欧清冷洁净的空气里缓慢愈合。骨头重新接续,皮肉上的青紫褪去,
留下纵横交错的、**的新疤,像地图上丑陋的河流,
其中一道狰狞地蜿蜒过腰侧——那是爆炸留给我的印记,也是在那间工厂里,
被他用球杆再次撕裂的旧伤。新生的皮肤在卑尔根潮湿的空气里时常发痒,
像是在提醒我那段无法真正磨灭的过去。
我用周律师秘密转移出来的、属于“林知夏”的一小部分资产,
在码头区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门楣上挂着一块简单的原木招牌,
用挪威语和中文写着:“深夏画坊”。画坊很小,
只够摆下几张画架、一个柜台和满墙的颜料罐。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临街的巨大玻璃窗后面,
对着窗外阴郁的海景和古老的彩色木屋,在画布上涂抹。画风变得沉郁而厚重,
大片的灰蓝、冷白和压抑的暗红纠缠在一起,
描绘着雨中的峡湾、沉默的山峦、或是风暴来临前汹涌的海浪。偶尔,
笔下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扭曲的、充满痛感的线条和暗红,像凝固的血块。这天,
我正低头清理调色盘上干涸的颜料,门口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一个裹挟着室外湿冷气息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隔壁的安妮塔。
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担忧和分享八卦的表情,把她的平板电脑递到我面前,
指着上面一则推送的新闻,用蹩脚的英语夹杂着手势比划着:“林!看!可怕!
那个中国男人!疯了!”屏幕上,巨大的加粗标题异常刺目,
用的是英文:《中国商界巨鳄顾思业精神崩溃,疯狂挖掘亡妻坟墓!》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指尖残留的赭石色颜料沾上了屏幕。
新闻配着一段模糊晃动的现场视频片段。背景是夜色下阴森森的墓园,泥泞不堪。镜头中心,
一个男人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西装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污泥。
他徒手疯狂地扒拉着一个已经被挖开的墓穴,十指鲜血淋漓,混合着黑色的泥土。他嘶吼着,
声音在夜风里破碎变形,却依旧能分辨出那刻入骨髓的绝望和癫狂:“不是她!里面不是她!
知夏!我的知夏!你在哪——!!!”周围的保镖和穿着白大褂的人试图上前按住他,
却被他狂暴地甩开。他猛地扑向那口已经被撬开的、空荡荡的棺材,
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嚎叫起来。视频的最后几秒,镜头似乎被混乱中推搡着,猛地拉近,
对准了棺材内部。在惨白的闪光灯下,幽深的棺木底部,没有尸体,没有骨灰盒。
只有一枚东西,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木底部,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刺目的、冰冷的光。
那是一枚硕大的钻戒。戒托扭曲变形,沾满了泥土,但中心那颗切割完美的巨大钻石,
依旧闪烁着冰冷、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芒。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星辰之泪”。
他亲自设计的婚戒。他曾经跪在我面前,说它象征着他永恒不变的爱。后来,它被我摘下,
在绝望中从麻袋的缝隙扔出,成了乞求他认出我的最后信号。再后来,
它被他轻蔑地称为“破戒指”。然后无情地遗弃在满是泥泞和血腥的工厂地上。如今,
它成了他亡妻坟墓里唯一的“遗物”。视频戛然而止。屏幕暗了下去,
映出我惨白如纸、毫无表情的脸。
安妮塔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感叹着“可怜”、“可怕”、“爱情太疯狂”。
窗外的雨丝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落在心湖上。
我沉默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棉布,慢慢地、用力地擦拭着沾在平板屏幕上的赭石色颜料。一下,
又一下,直到屏幕光洁如新,映不出任何多余的污迹。然后,我抬起头,看向安妮塔,
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微笑,
用生涩但清晰的挪威语回答:“是啊,真可怕。”7顾思业的视频对我并没什么影响。
我继续着我平静的生活。这天,我受邀参加一场挪威的画展。人流在展厅里缓慢移动,
低声交谈。我穿着一条简单的黑色长裙,站在离自己画作不远不近的地方。
像一道安静的影子,观察着那些停留在画布前的目光。忽然,一道身影在画前长久地驻足。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东方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气质沉稳内敛,
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他看得很专注,目光几乎要穿透画布上那些扭曲、压抑的线条,
落在那片被撕裂的、象征着风暴中心的暗红上。他的侧脸线条冷峻,
却带着一种洞悉般的专注。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转向了我,目光平静而锐利。“这幅画,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是纯正的中文“风暴中心的那抹红,是旧伤,还是新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