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六年，秋。

镇国大将军班擎的府邸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寂静。

班叙昭端坐于菱花镜前，身后是忙碌着的贴身丫鬟。铜镜映出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的容颜，本就极盛的姿色，在珠翠胭脂的点缀下，更添惊心动魄。只是那双眸子里，并无新嫁娘的羞怯，唯有一片沉静如古井的幽深。

“**，好了。”名为青黛的丫鬟放下手中的玉梳，轻声说道。她性子沉稳，心思缜密，是班叙昭最倚重的臂膀。

另一名丫鬟青华，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稳稳簪入发髻，看着镜中盛装的**，眼圈微红，低声道：“真好看。”她性情更显活泼灵动，忠心不二。

班叙昭指尖拂过步摇冰凉的流苏，唇角弧度极淡，“往后，是侧妃了。”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今日，她将嫁入悉王府，为侧妃。同日入府的，还有宰相文渊之女文思尔，册为正妃；以及辅国将军朱猛之女朱念和，与她同为侧妃。

一门三妃，同日入府。圣旨下达时，朝野皆言圣上恩宠悉王习决明至极。唯有明眼人能窥见，这浩荡皇恩之下，是帝王对文臣、武将以及班家这般在军中根基深厚的势力，精妙的制衡与试探。

前厅，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咨尔班氏叙昭，毓质名门，温婉淑德……特赐予皇七子悉王习决明为侧妃，钦此——”

“臣女，谢主隆恩。”班叙昭深深叩首，额触冷硬地面，心亦一片冰凉。自此，她是悉王府的班侧妃，每一步皆在悬崖边缘。

拜别父母，母亲紧攥她的手，强忍泪意。父亲班擎，这位沙场老将，眉宇间唯有化不开的凝重。

“昭儿，”他声音低沉，“王府非家中，人心叵测。谨言慎行，收敛锋芒。然，班家女儿，不惹事，亦不怕事。”

“女儿谨记。”班叙昭深深一拜，“父亲母亲，万望珍重。”

没有兄长背送，因她是侧妃。

她扶着青黛的手，一步步踏出将军府，走向那顶象征着侧室身份的、暗红色的花轿。轿帘垂落，隔绝了外界喧嚣。

轿内昏暗。

班叙昭阖眼，脑海中掠过悉王府诸人信息：王爷习决明，圣上第七子，军功赫赫，圣心难测；王妃文思尔，宰相嫡女，贤名在外，心思深沉；侧妃朱念和，将门虎女，性情骄纵；贵仪齐云儿，小官之女，茶艺精湛；小仪闻玉洛，侍女出身，情分特殊；小仪萧霜序，民间女子，精明善算；侍妾白见微，爬床宫女，蠢钝张扬。

皆是棘手的角色。

不知过了多久，轿停。司仪官声音传来：“请班侧妃下轿——”

轿帘掀开，她弯腰走出。入目非正门，而是一道侧门。王府仆从垂手而立，礼仪周全，眼神却带着审视。

“侧妃娘娘，您的院子是‘凝香苑’。”领路嬷嬷语气恭敬却疏离。

凝香苑，位置尚可，陈设雅致，却远不及“锦瑟堂”的规模气象。

院内仆役跪迎。班叙昭目光平静扫过，温声道：“起身吧。日后尽心当差，我自不亏待。”

“是。”众人应声，态度不冷不热。

她知道，无数眼睛正看着她这位看似势弱的侧妃。

青黛与青华利落指挥安置。夜色渐深，前院隐约的宴饮声，更衬得凝香苑冷清。谁都知，王爷今夜必宿正妃处。

青华为她卸下冠饰，忍不住低语：“**，他们……”

“青华。”班叙昭淡淡打断，“慎言。此处是王府。”

青黛轻声劝：“娘娘早些安歇，明日需向王妃请安。”

班叙昭颔首，躺于陌生冰冷的拔步床上，毫无睡意。窗外月华如水，她的战争，自踏入侧门那刻，已然开始。无关情爱，只为生存，亦为身后将军府。

翌日，天未全亮，班叙昭便起身。选了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衣裙，妆容清淡，首饰素雅。

“走吧。”时辰至，她扶着青黛的手，走向锦瑟堂。

王妃居所，庭院开阔，气派非凡。院中已聚了不少姬妾，见她到来，目光霎时汇聚，打量、好奇、轻蔑，不一而足。

班叙昭恍若未觉，垂眸静立。

片刻，环佩叮当，香风袭来。朱念和扶着她丫鬟红玉的手，袅娜而入。一身石榴红遍地织金缠枝牡丹裙，赤金红宝石头面，明艳逼人。她目光掠过班叙昭，嘴角微撇，扬笑：“姐妹们真早。”径直站于班叙昭之前。

班叙昭未争，微颔首见礼。

稍后，几位低位姬妾到。侍妾白见微最晚，水绿衣裙，眉眼带媚，目光扫过朱念和红衣，才站到末尾。

最后到的，是贵仪齐云儿（丫鬟：纤云、巧儿）和小仪闻玉洛（丫鬟：墨香）、萧霜序（丫鬟：素心）。

齐云儿月白衣裙，弱柳扶风，怯生生行礼：“云儿给朱侧妃、班侧妃请安。”

闻玉洛淡青衣裙，低眉顺眼。萧霜序藕合色衣，精明利落。

正厅门帘挑起，王妃文思尔由嬷嬷锦心扶着走出。正红宫装，九尾凤冠，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众人齐拜：“妾等参见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文思尔落座，目光温和扫过，柔声道：“姐妹请起。”

“谢娘娘。”

众人依序落座或站立。

文思尔笑看两位新人：“朱妹妹，班妹妹，昨日辛苦。住得可惯？若有短缺，尽管告知。”

朱念和率先笑道：“劳姐姐关心，风华阁甚好，王爷赏赐亦丰。”语带炫耀。

班叙昭起身规整行礼：“回娘娘，凝香苑一切安好，谢娘娘关怀。”

文思尔颔首，又对朱念和赞：“朱妹妹衣裳鲜亮，人比花娇。”

白侍妾却猛地嗑了起来，一旁丫鬟服侍饮了些茶水，才将将压了下来。

文思尔话看向末尾白见微，语气温和，“白侍妾，可是身子不适？”

白见微一愣，忙上前，慌乱回道：“回、回王妃，妾身偶感风寒，故而……”脸上飞红，没想到自己成了焦点。

文思尔笑容不变，本想关心两句，未及开口，齐云儿忽用帕掩唇，细声细气：

“白妹妹唱昆曲的，和那将军家的**一般中气本该足，怎么常常得病，说话力气都无呢。”语带酸意，目光似无意扫过朱念和。

朱念和怒火瞬间点燃，猛拍茶几起身，厉指齐云儿：“齐云儿！你什么东西，敢在此阴阳怪气？！”

齐云儿未料到这位朱侧妃性情暴躁，身子微颤，眼圈立红，看向文思尔：“王妃娘娘，妾身没有……只是关心白妹妹……”

“闭嘴！”朱念和怒极，“来人！”

她带来的嬷嬷张妈妈、李妈妈应声上前。

文思尔蹙眉欲劝：“朱妹妹，些许口角……”

朱念和不听，令下：“齐贵仪言语无状，冲撞上位，掌嘴十下！”

“是！”朱念和的嬷嬷立刻扭住齐云儿，扬掌掴下。

清脆巴掌声响彻厅堂。

“一、二、三……”

齐云儿初时呜咽，后只剩痛苦闷哼，脸颊红肿，发髻散乱。

满室姬妾噤若寒蝉。闻玉洛、萧霜序垂首敛息。

班叙昭始终**，垂眸观裙摆玉兰绣纹，仿佛置身事外。唯膝上手指，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十下毕。齐云儿瘫软啜泣。

朱念和冷哼，转向文思尔：“姐姐，妹妹一时气盛，替你教训这不懂规矩的，姐姐莫怪？”

文思尔眼底厌烦一闪而过，面上温婉叹息：“妹妹性子急了些。罢了，齐氏确言语有失。带下去敷药吧。”

丫鬟上前搀走齐云儿。

文思尔看向众人，恢复平和：“今日到此为止。都散了，回去歇着。记住，王府重地，当以和睦为要，谨言慎行。”

“是，妾等谨记。”众人行礼，依次退出。

走出锦瑟堂，阳光刺目。班叙昭扶着青黛的手缓步而归。

朱念和途经其身侧，脚步微顿，斜睨：“班侧妃倒是沉得住气。”

班叙昭抬眸，迎其目光，唇角漾开无可挑剔的温婉浅笑：“朱侧妃说笑，王妃娘娘教导，谨言慎行。”

朱念和嗤笑，昂首携仆离去。

班叙昭望其背影，目光沉静。

回至凝香苑，青华关门，拍胸后怕：“天爷，朱侧妃太凶悍了！”

青黛沉稳，低声问：“娘娘，今日之事，您如何看？”

班叙昭走至窗边，望院中单薄桂树，淡淡道：“齐云儿蠢，欲借刀杀人，高估自己，低估朱念和之暴。朱念和躁，一点即燃，易为枪使。王妃……”她微顿，声更轻，“乐见其成。”

她转身，目光清亮看向二婢：“府中水深，超乎所想。往后，更需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