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丞相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时,一个时代,便在沈月华的世界里落下了帷幕。
门内,是锦绣堆砌的牢笼,是恩怨纠缠的泥沼。
门外,是天高地阔的凡尘,是她重归大道的起点。
长街上的人流并未因一位弃妇的出现而有丝毫停滞。车夫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幅鲜活而嘈杂的人间画卷。这一切,对于刚刚脱离那方寸后宅的沈月华而言,非但不觉得吵闹,反而有一种久违的真实感。
在修真界的九千年里,她见过星辰生灭,听过大道和鸣,唯独这般纯粹的人间烟火,早已隔了不知多少个轮回。
“夫人……我们,我们现在去哪啊?”张嬷嬷追了出来,茫然地站在沈月华身后,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街道,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她一生都生活在深宅大院,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被抛入这陌生的市井之中。
沈月华的目光投向城东的方向,那里,有她此行唯一的目的地。
“出城。”她言简意赅地说道。
“出城?”张嬷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您真的要去那座破道观?”
原身的记忆中,城东三十里外的确有一座名为“清风观”的道观,只是早已荒废多年,据说连屋顶都塌了一半,平日里只有些乞丐流民会去那里避雨过夜。
“夫人,那地方……那地方不是人住的啊!”张嬷嬷急得直跺脚,“相爷……不,陆远舟虽然无情,但他不是说了给您备了别院吗?咱们好歹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再从长计议啊!您这身子骨,怎么经得起那样的折腾!”
沈月华没有解释。
于凡人而言,那座道观是废墟。于她而言,那缕微弱的灵气,却是比任何金屋玉瓦都珍贵万倍的无上宝地。
她没有多言,只是迈开脚步,顺着人流,向城东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张嬷嬷见状,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叹了口气,紧紧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一个神情淡漠,手持长剑,宛如游离世外的侠客;一个老泪纵横,步履蹒跚,活脱脱一副家遭大难的模样。这奇异的组合,引来了街上不少行人好奇的目光。
然而,她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暮色渐浓的街角。
……
与此同时,丞相府内。
沈月华净身出户的消息,如同一阵风,迅速传遍了府里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的反应,出奇地一致——震惊之后,便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讥笑。
在他们眼中,这位前夫人,无疑是疯了。
放着相爷安排好的别院不住,放着每月都有的月钱不要,非要学那些话本里的贞洁烈女,抱着一柄破剑,要去住什么破道观。这不是有骨气,这是蠢。
尤其是在苏清婉的院子里,此刻更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苏清婉斜倚在软榻上,由两个贴身大丫鬟一左一右地为她捶着腿。她换下了一身素雅的罗裙,穿上了一件绣着金丝牡丹的华贵长裙,头上也簪了赤金镶红宝的步摇,整个人容光焕发,与祠堂里那个柔弱垂泪的模样判若两人。
“**……哦不,夫人,您是没瞧见,那沈氏走的时候,可真是威风呢!”一个名叫“翠儿”的大丫鬟,绘声绘色地学着沈月华的模样,语气里满是讥讽,“就那么拿着一柄破剑,说什么要去城外道观!咱们府里的人都快笑掉大牙了,说她是不是被**得失心疯了。”
另一个丫鬟“巧儿”也掩嘴笑道:“可不是嘛!我听说啊,她连小少爷的面子都没给,小少爷跪在地上求她,她眼皮都没眨一下,扭头就走了。啧啧,这心肠,可真是比石头还硬。也难怪相爷要休了她。”
苏清婉听着这些话,端起手边的燕窝粥,用银匙轻轻搅动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她就是要让沈月华在绝望与愤怒中,做出最不理智的选择。她若是哭闹着去了别院,日后难保不会藕断丝连。可她如今这般“有骨气”地净身出户,去了那荒无人烟的破道观,便等于是自绝于相府,自绝于整个京城的权贵圈。
从此以后,她沈月华,就只是一个笑话。
一个被夫家休弃,连亲生儿子都不要的疯女人。
而她苏清婉,将是这座府邸唯一的女主人,是丞相公子的母亲。
“好了,别在背后嚼舌根了。”苏清婉放下燕窝粥,故作大度地训斥道,“她再怎么说,也曾是这座府邸的主母。日后,不许再提她了,免得让相爷听了心烦。”
“是,夫人教训的是。”两个丫鬟连忙应声,眼中却都是心领神会的笑意。
苏清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相爷呢?还在书房?”
翠儿回道:“是呢。自从那沈氏走了之后,相爷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晚膳都没用,也不许人打扰。”
苏清婉的柳眉微微一蹙。
她知道,陆远舟此刻的心情,定然不会太好。男人都爱面子,沈月华最后那番不哭不闹、决绝离去的姿态,无疑是狠狠地驳了他的面子,让他感觉失了掌控。
但她并不担心。
男人嘛,总需要些时间来消化。等过两日,他想起自己的温柔体贴,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儿,自然就会将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
想到这里,她柔声吩咐道:“去小厨房,炖一盅参汤,我亲自给相爷送去。”
“是,夫人。”
……
书房内,烛火通明。
陆远舟枯坐在书案后,面前的宣纸上,只写了一个字——“静”。
可他此刻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沈月华离开时的情景。她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神,那挺得笔直的背影,以及那句云淡风轻的“甚好”。
这一切,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与沈月华做了八年夫妻,对她的性子,自认了如指掌。她温婉、顺从,甚至有些懦弱。她最大的反抗,也不过是在卧房里与自己哭闹几句。
可今日的她,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淡漠与疏离,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足以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休书,于她而言,似乎不是羞辱,而是一种解脱。
儿子,于她而言,似乎不是牵挂,而是一个可以随手斩断的包袱。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沈月华吗?
陆远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试图将这种异样感归结于沈月华被**过度,性情大变。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寒江独钓图》,是前朝名家的真迹,也是他最珍爱的藏品之一。画上,渔翁蓑衣斗笠,于万顷风雪中,**孤舟,遗世而独立。
以往,他总能从这幅画中,品出超然物外的意境。
可今日,他看着那渔翁的背影,不知为何,却想起了沈月华离开时的背影。
一样的孤高,一样的决绝。
一个荒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是不是……失去了一个远比这幅画,远比他整个书房的珍藏,都更宝贵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让他心头猛地一悸。
他立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
他失去的,不过是一个善妒、无趣,早已让他心生厌烦的女人罢了。他得到的,将是清婉的柔情蜜意,和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儿。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他一定是最近朝事繁忙,太过劳累,才会胡思乱想。
“笃笃笃。”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夫君,是我。”苏清婉那温柔如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陆远舟深吸一口气,将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恢复了往日丞相的威严与从容,淡淡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苏清婉端着一盅参汤,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夫君,您晚膳都没用,妾身担心您的身子,特意为您炖了参汤。您快趁热喝了吧。”她将汤盅放到书案上,一双美目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陆远舟看着她温柔的眉眼,闻着空气中清甜的汤香,心中那股烦躁,终于被驱散了不少。
这才是我想要的家。他对自己说。
温柔的妻子,安宁的氛围。而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让家里鸡犬不宁的怨妇。
他点了点头,端起汤盅,温声道:“有心了。”
苏清婉见他脸色缓和,心中一喜,状似无意地提起:“夫君,姐姐她……就这么去了道观,会不会出什么事啊?要不,还是派人去把她接到别院吧?妾身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陆远舟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
提起沈月华,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他将汤盅重重地放在桌上,冷声道:“不必!是她自己选的路,是死是活,都与我陆家无关!从今往后,府里不许再提这个人!”
“是……妾身知道了。”苏清婉见状,连忙低下头,做出一副受惊的模样,眼底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快意。
陆远舟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一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好了,不提这些了。你身子重,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嗯。”苏清婉乖巧地点了点头,柔声道,“那夫君也早些休息,莫要太过劳累。”
说完,她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陆远舟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参汤,却再也没有了喝下去的胃口。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试图处理案上的公务,可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最终,他烦躁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然而,一闭上眼,沈月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便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那眼神,就像一道深渊,让他心慌,让他……恐惧。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竟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一夜,对于相府的很多人来说,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夜晚。
而对于陆远舟来说,却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他并不知道,这场令他心烦意乱的家事,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演变成一场让他悔断肝肠的滔天巨浪,将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彻底吞噬。
而此刻,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位被他们当做笑谈的弃妇沈月华,正带着她的老仆,走在通往城外的、漆黑的官道上。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
她的前路,不是荒芜的破观。
而是,一片全新的,即将被她彻底颠覆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