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儿子亮亮七岁那年,他校服后领内侧那片硬如砂纸、边缘带刺的标签,
像一只无形的毒虫,在他娇嫩的皮肤上啃噬出狰狞的红疹。那刺目的红,像一道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了我心上,也烧穿了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生活。“爸爸,痒,
好痒……”亮亮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小手在脖子、胳膊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眼泪混着汗水和血丝滚落。妻子林薇,
她一贯冷静克制的面容第一次被一种近乎恐惧的愤怒撕开。
她手里攥着那件刚从亮亮身上扒下来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校服,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颤抖。“陈默,你看看!这能叫校服?这分明是裹尸布!
裹在活生生的孩子身上!”她的声音尖锐得像玻璃碎片,割裂了屋内的空气。
亮亮被她的爆发吓得缩在我怀里,小声啜泣,滚烫的眼泪洇湿了我胸前的衣服。
劣质的染料味冲得我鼻腔发酸。指尖捻过布料,粗糙得令人心寒。二百八十块!
家长们掏出的血汗钱,换来的竟是孩子身上的枷锁和伤痕!几天后,
亮亮再次被折磨得整夜哭闹、无法入睡。最后一丝犹豫烧成了灰烬。我拿起手机,
录下那件“毒校服”,录下亮亮身上狰狞的红肿,也录下他带着哭腔的童音:“爸爸,
衣服咬我……好痛……”我的声音在镜头后压抑着滔天怒火:“看看!
这就是我们孩子每天必须穿在身上的校服!厂家黑心,采购监管在哪里?学校知情吗?
教育局在干什么?”指尖落下,视频带着我的愤怒和孩子的血泪,
上传到了本地最大的社交平台。网络的力量,有时快得超乎想象。视频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瞬间炸开了锅。愤怒的家长找到了共鸣的出口,纷纷留言控诉自家孩子同样遭遇。
有人直接@了教育局和本地官媒。仅仅两天,一个陌生本地号码打了进来。“陈先生?你好!
我是市电视台《民生聚焦》记者,李萍。”电话那头的声音干练急切,
“我们看到了您发布的视频,非常震惊!关系到全市孩子的健康安全,
我们栏目想对您做个专访,深入报道一下校服质量问题,您看方便吗?”机会!
一个让问题暴露在阳光下的真正机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兴奋地告诉林薇:“有戏了!
电视台要介入!这事肯定能解决!”林薇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她一边给亮亮涂药膏,
一边低声说:“陈默,我眼皮一直跳……总觉得……要出事。”“能出什么事?
”我那时信心满满,“我们占着理!有证据!还有媒体撑腰!他们敢怎么样?”第二天下午,
李萍记者带着摄像准时到了。采访在我家狭小的客厅进行。亮亮怯生生地坐着,
李记者小心地查看他身上的红疹,镜头忠实地记录着那些伤痕。我展示着劣质校服,
讲述过程,出示凭证。采访将近一小时,
李记者最后对着镜头总结:“校服本应是孩子们的第二层皮肤,如今却成了伤害他们的元凶。
这背后,是监管的缺位,还是利益的勾结?《民生聚焦》将持续关注!”送走记者,
我长舒一口气。林薇默默收拾水杯,眉宇间的忧虑未散。傍晚时分,沉重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像要把门板砸穿。我的心猛地一沉。门外站着三个穿藏青色制服的男人,面无表情,
眼神冰冷。为首的一个掏出证件晃了一下:“陈默?”“是我。”声音干涩。
“跟我们走一趟。你涉嫌在网上散布谣言,扰乱公共秩序。”“谣言?我拍的都是事实!
我儿子身上的伤就是证据!电视台刚采访过!”“是不是事实,你说了不算。
”为首的男人语气毫无波澜,“依法传唤你。别让我们动手。”“我要看传唤证!
”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直接上前,铁钳般抓住我的胳膊:“废什么话!到了地方自然给你看!
走!”林薇从里屋冲出来,脸色惨白:“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人?”亮亮也跑出来,
吓得哇哇大哭。“妨碍公务连你一起带走!”警察厉声呵斥,粗暴地将我往外推搡。“林薇!
照顾好亮亮!等我回来!我没犯法!”我被连拖带拽地押进警车。
车门关闭的沉闷声响隔绝了亮亮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林薇绝望的呼喊。
拘留所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
狭小的监室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汗渍混合的浑浊气味。水泥地冰冷刺骨。
一个剃着板寸、眼神阴鸷的男人(老炮)凑过来:“犯啥事进来的?”“网上发了个视频,
说孩子校服有问题。”“哈!”他嗤笑一声,“动人家蛋糕了?傻×!这地方老子熟,
进来就别想囫囵个出去。识相的,家里赶紧使钱捞人!
”他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才压下挥拳的冲动。愤怒和屈辱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提审我的张警官,脸像生铁铸成的。
他把打印出来的视频截图和网友评论摔在铁桌上。“陈默,你发布的这些内容,
经过核实了吗?有权威部门的检测报告吗?没有!这就是捏造事实,散布谣言!
看看这些评论!”他手指戳着几张截图,上面有对教育局、学校的激烈谩骂,
“引发群体性对立情绪,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警官!我儿子身上的红疹是假的吗?
校服质量肉眼可见的差!我只是说了实话!那么多家长都有同样遭遇,这怎么是谣言?
”“实话?”张警官冷笑,“你所谓的‘实话’,经过我们调查了吗?有官方认定吗?没有!
那就是你个人的主观臆断!你煽动不明真相的网民,攻击**部门和学校,
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性质非常严重!老实交代你的动机!是不是对学校不满?
对社会不满?受了谁的指使?”“我没有!我只是一个父亲!看到孩子受苦,
想让问题得到解决!”荒谬感和无力感将我淹没。证据就在眼前,孩子的伤痕就在身上,
可在这里,它们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嘴硬是吧?”张警官靠回椅背,点燃一支烟,“行,
有骨气。行政拘留七天。在这里好好反省!想通了,写份深刻的悔过书,承认错误,
保证以后不再犯,也许能争取早点出去。”七天。像七年一样漫长。
拘留所里只有煎熬和屈辱。老炮和他的“跟班”变着法子找茬。我默默忍受着,
支撑我的只剩下对亮亮和林薇的思念。第六天下午,
林薇的闺蜜王倩出现在会见室冰冷的玻璃对面,眼睛红肿。“陈默!你怎么样?”“我没事。
林薇呢?亮亮呢?”王倩的眼泪瞬间涌出,她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过了好几秒,
她才哽咽着说:“陈默……你……你要挺住……林薇她……她带着亮亮……走了……”走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你被带走那天晚上,就有人往你家门上泼红漆,
写大字‘造谣者**’!还有人半夜砸窗户玻璃!林薇吓坏了,报警,警察来了登记一下,
就走了。那些人……太嚣张了!昨天……昨天林薇单位领导找她谈话,暗示她,
如果还跟你在一起,会影响她的职称评定,甚至……工作都难保……她一个外地女人,
带着孩子,
真的扛不住了……”王倩泣不成声:“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颤抖着手,
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了进来。信封里,是两份签好名字、摁着红色指印的文件。
一份是离婚协议书,财产分割栏写着“无共同财产”,孩子抚养权归林薇。另一份,
是我工作的科技公司冰冷的《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理由是“因个人原因造成公司形象严重受损”。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扭曲。
玻璃对面王倩啜泣的脸,冰冷的铁窗,惨白的墙壁,都旋转起来。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又被我死死咽回去。家没了,工作没了,妻子和孩子……也没了。就因为我说了句实话?
第七天早上,拘留所的铁门打开。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气带着寒意。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我像一个游魂,踉跄着走出大门。手机开机,无数未接电话和短信涌来。最新一条短信,
是林薇昨晚发的:“陈默,我带亮亮回老家了。协议书你签字寄给我。别再联系。保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眼里。我站在街头,巨大的茫然和虚无感攫住了我。“喂?
老陈?是你吗?”一个带着惊讶和关切的男声在旁边响起。是我的前同事,赵磊。“真是你!
你……出来了?”赵磊看着我落魄的样子,眼中满是同情,“公司……唉,老板也是没办法,
压力太大……”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疲惫地点点头。“你现在……有地方去吗?
”我摇摇头。赵磊叹了口气:“要不……先去我那儿挤挤?我租的房子还有个空的小储藏室。
”那一刻,赵磊的善意像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我再次点了点头。
赵磊租住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顶楼。狭小阴暗的杂物间被清理出一小块地方,
支起了一张破旧的行军床。“老陈,别想太多,先安顿下来。”赵磊递给我一杯热水。
身体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但赵磊的收留给了我一个喘息的角落。白天,赵磊去上班,
我就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脑子里回放着这噩梦般的七天,
回放着林薇最后那条短信,回放着亮亮哭泣的小脸。
愤怒、绝望、屈辱、刻骨的思念……种种情绪啃噬着我。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家没了,
工作丢了,但真相还在!公理还在!如果我就此沉默,那拘留所里的七天,
那泼在门上的红漆,那砸碎的玻璃,林薇和亮亮的分离,就都成了我屈服和懦弱的证明!
成了压在更多像亮亮一样的孩子身上的巨石!张警官冰冷的眼神和老炮的狞笑在我脑中闪现。
一个声音在我死寂的心里重新燃起,微弱却顽强:申诉!必须申诉!为了亮亮,
为了那些还在穿着“毒校服”的孩子,也为了讨回一个被践踏得粉碎的公道!谁都不发声,
等到自己受难时将无人替你发声!我没有钱请律师。只能靠自己。白天,
我去市图书馆的法律阅览室,
拼命啃着《行政诉讼法》、《治安管理处罚法》、《国家赔偿法》……不懂就抄下来,
厚着脸皮问管理员(一个退休的老法官),或者在网上搜索案例。晚上,回到冰冷的储藏室,
整理材料,书写申诉状。申诉状写了又写,改了又改。详细陈述事件经过,
附上亮亮校服照片、红疹照片、购买凭证、医院诊断证明复印件,
以及视频截图和引发关注、家长共鸣的证据。我重点指出:警方认定“散布谣言”缺乏依据,
处罚程序严重违法(未出示传唤证,剥夺申辩权),处罚结果显失公正。诉求:撤销处罚!
公开道歉!赔偿损失!我将申诉状和证据材料复印三份。一份寄给市公安局法制科(复议),
一份寄给区人民法院(诉讼),最后一份,我亲自送到了市检察院控告申诉窗口。
年轻的女检察官随意翻看材料:“行政拘留申诉?材料挺多。不过提醒你,
这类案子翻案率低。而且你已申请复议和起诉?等结果吧。
我们检察院主要监督严重违法或职务犯罪,你这个……暂时够不上。”“够不上?
”我声音发抖,“警官不出示传唤证抓人,拘留期间威胁恐吓,不算违法?颠倒黑白,
把举报说成寻衅滋事,不算滥用职权?”女检察官不耐烦了:“同志,
办案程序可能存在瑕疵,但够不够犯罪是另一层面。你材料只能证明校服可能有问题,
不能直接证明警方处罚错误。动机、影响都是综合考量。建议等复议或法院判决。
材料收下了,有需要联系你。”她收下材料,随手放一边,按下叫号器。“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