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回到侯府时,整个人像从泥里捞出来的。
裙摆上的污渍结成了硬块,手臂被荆棘划得血痕累累,脸上还沾着不知是泪还是泥的东西。侍女看到她这副样子,吓得手里的水盆都摔了。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她没说话,径直冲进房间,锁上门。
铜镜里的人影陌生得可怕。曾经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了大半,珠钗歪在一边,那张总是带着矜持笑意的脸,此刻只剩下苍白和憔悴。
她想起卫昀日记里写的:“姑娘今日又没好好吃饭,得做些她爱吃的芙蓉羹。”
想起他藏在床板下的药方:“心悸加重,需加三钱茯苓,熬成蜜膏才肯吃。”
想起他每次看她的眼神,总是藏着小心翼翼的疼惜,而她却把那当成了卑贱的讨好。
沈清辞蹲在地上,抱着那本日记,哭得浑身发抖。
窗外传来苏文彦的声音,他在跟沈侯爷说笑着什么,语气亲昵得像亲生父子。她捂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钻进来,像针似的扎在心上。
她不能再让他骗下去了。
沈清辞擦干眼泪,走到书桌前,研墨提笔。她要把苏文彦的阴谋写下来,交给父亲。哪怕父亲不信,哪怕会被苏文彦报复,她也要做——这是她欠卫昀的。
笔尖落在纸上时,手抖得厉害。她想起卫昀抄录账本时的样子,是不是也这样,在无数个深夜里,忍着伤痛,一笔一划地记录那些真相?
写到一半,门外传来沈侯爷的声音:“清辞,开门,爹有话跟你说。”
她打开门,看到父亲脸色凝重地站在门口,苏文彦站在他身后,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清辞,文彦说你这几日不太对劲,是不是跟他闹别扭了?”沈侯爷叹了口气,“文彦是个好孩子,你别任性。”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果然,父亲已经被他迷惑了。
“爹,他不是好人!”她把写好的纸递过去,“他和二皇子勾结,想偷兵权,卫昀就是被他……”
“够了!”沈侯爷猛地打断她,脸色铁青,“你怎么能这么说文彦?他对你一片痴心,你却为了个逃跑的暗卫污蔑他?我看你是被迷昏了头!”
“爹!”
“那暗卫偷了府里的东西,畏罪潜逃,本就该杀!”沈侯爷的声音严厉,“文彦宽宏大量,没追究你的责任,你就该感恩!从今日起,禁足在院子里,好好反省!”
苏文彦适时地开口,语气“委屈”:“侯爷,您别怪清辞,她只是一时糊涂……”
“你就是太纵容她了!”沈侯爷瞪了沈清辞一眼,转身离去。
苏文彦看着她,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看到了吗?没人会信你。卫昀死了,沈家迟早是我的,你也一样。”
沈清辞猛地抬手,想打他一巴掌,却被他死死抓住手腕。
“别白费力气了。”他甩开她的手,整理了下衣袖,“乖乖待着,或许我还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门被锁上的声音传来,沈清辞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窗外的海棠花又落了,这次是真的光秃秃的了。
她想起卫昀日记里最后一句:“若有来生,愿她岁岁平安,再不必遇见我。”
原来他早就料到了。
料到她会被蒙蔽,料到他会被牺牲,料到他们之间,只有这样惨烈的结局。
禁足的日子里,沈清辞像变了个人。
不梳妆,不吃饭,整天抱着那本日记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得像口井。侍女送来的饭,她一口不动,直到馊了才让端走。
第七天夜里,她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总喊着“卫昀”的名字。
沈侯爷来看过一次,皱着眉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让太医来诊治。可她根本不配合,把药碗都打翻了。
“我要去找他……”她烧得胡言乱语,“他在等我……”
苏文彦也来了,提着一篮水果,假惺惺地说:“清辞,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江南玩。”
江南。
这两个字像针似的扎醒了沈清辞。她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苏文彦:“江南?你去过江南?”
苏文彦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会突然清醒:“去过几次,那里……”
“卫昀是不是在江南?”她抓住他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你告诉我!他在哪?”
苏文彦被她盯得发毛,甩开她的手:“你疯了?一个死人……”
“他没死!”沈清辞嘶吼着打断他,“他在江南!我要去找他!”
她忽然拔掉头上的银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眼神决绝:“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苏文彦脸色骤变。他没想到一向娇弱的沈清辞会这么刚烈。若是她死了,沈家的兵权就难到手了。
“你别冲动!”他连忙后退,“我放你出去!我这就去跟侯爷说!”
沈清辞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缓缓放下银簪。脖子上已经被划出血痕,渗出血珠,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
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断了弦的玉簪,紧紧攥在手里。
卫昀,等我。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三天后,沈清辞终于获准离开侯府。
沈侯爷大概是怕了她寻死觅活的样子,只说让她出去散散心,还派了几个护卫跟着。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码头。
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京城,沈清辞忽然觉得一阵轻松。那个困住她十年的牢笼,那个埋葬了卫昀十年深情的地方,终于要离开了。
船行至长江时,她站在甲板上,把那支珍珠步摇扔进了江里。
十年执念,该放下了。
现在她要去寻找的,不是年少时的幻梦,而是那个被她弄丢的人。
老郎中说,他在江南水乡,有座画坊。
江南那么大,水乡那么多,可沈清辞一点都不慌。
她知道,只要她找下去,总能找到他的。
就像他当年,在无数个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守护着她那样。
船靠岸时,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
细雨绵绵,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清辞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巷子里,看着白墙黛瓦间漏下的天光,忽然想起卫昀日记里的话:“姑娘说江南美,等她嫁了人,就带她来看雨。”
原来他早就想过要带她来江南。
只是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苏文彦,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她找了家客栈住下,开始四处打听。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有没有听说过哪家画坊是北方来的画师开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鞋磨破了好几双,伞骨断了两根,却连卫昀的影子都没找到。
江南的雨总是下下停停,像她心里的泪,流不完,也停不住。
这天她走到一座石桥上,看到桥边有个卖花的阿婆。篮子里摆着些白色的小雏菊,看着干净又倔强。
“阿婆,这花怎么卖?”她蹲下身,指尖拂过花瓣。
“姑娘好眼光,这是刚从城外采的。”阿婆笑着说,“五文钱一束。”
沈清辞付钱时,阿婆忽然说:“姑娘是在找人?前几日也有个姑娘来问,说要找个画画的年轻人。”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您知道她在哪吗?”
“好像是往西边去了,说那边新开了家画坊,叫什么……昀生画坊?”
昀生。
昀生。
卫昀的昀,新生的生。
沈清辞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谢过阿婆,抓起那束雏菊就往西边跑。
雨又开始下了,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可她跑得飞快,像怕慢一步,那个人就又会消失。
转过街角时,她看到了那块木牌——上面用清隽的字迹写着“昀生画坊”。
画坊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沈清辞站在门口,心脏跳得快要炸开。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