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清院，顾清风独居的院落，此刻门户深掩，将外间的风雨与窥探都隔绝开来。窗内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晕将室内烘得一片暖融，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丝丝缕缕，驱散了秋夜浸骨的寒意。
萧逸尘——顾清风为他暂取的名字，取“飘逸出尘”之意，纵是失了记忆，昏迷中那眉宇间的轮廓与气度，也未曾折损分毫。他躺在客房的沉香木床榻上，锦被覆身，伤口已被府中信重的老医官仔细清理、上药、包扎妥当。此刻他仍在昏睡，呼吸虽微弱却渐趋平稳，浓长的睫毛如蝶翼栖息，在眼睑下投出两道淡淡的青影。失血过多的脸色苍白若纸，反倒意外褪去了之前搏杀时的凌厉与悍勇，显出几分与他身形气质不符的、瓷器般的脆弱。
顾清风没有唤下人近前伺候，只留了一盏灯。他亲自在铜盆中拧了温热的帕子，水流声细微。他坐在床边的梨花木凳上，微微倾身，动作轻缓地，一点点擦拭着青年脸上、颈间已然干涸凝固的血污和泥泞。指尖偶尔划过他紧抿的、线条锐利的薄唇，或是感受到他因伤口疼痛而在睡梦中也无意识的细微颤抖，顾清风的心便也跟着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他见过形形**的人，温婉的、豪爽的、精明的、谄媚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能在绝境中燃烧着不灭的火焰，仿佛能灼伤靠近的一切，却又能在失去意识时，流露出如此无依无靠、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茫然。
“水……”
一声极轻的、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呓语，如同蚊蚋，忽然响起。
顾清风忙敛住心神，凑近过去，应道：“在这里。”他端过一旁小几上一直温着的青瓷水杯，一手小心地托起萧逸尘汗湿的后颈，将微温的杯沿凑到他干裂起皮的唇边。
萧逸尘本能地、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喉结滚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或许是高烧未退让眼神氤氲着水汽，或许是记忆空茫一片无从着落，里面没有了雨夜巷口的警惕与悍勇，只剩下全然的、近乎婴儿般的懵懂和依赖。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清风，看着他温润如玉的眉眼，感受着他托在自己颈后那温暖而稳定的支撑。
“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微弱，气息不稳，带着全然的不确定，仿佛这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才能问出的问题。
顾清风将他轻轻放回枕上，微微一笑，将那点莫名的情绪掩藏得很好：“路过而已，恰逢其会，不必挂心。”
萧逸尘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他试图靠自己的力量撑起身子，却立刻牵动了胸腹间的伤口，一阵剧痛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无力地又倒了回去。他环顾这间陈设雅致却全然陌生的房间，眼神里渐渐浮起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如同迷途的幼兽：“这里……是哪里？我……我又是谁？”他用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和撕裂般的痛楚，额角青筋隐现，沁出更多冷汗，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顾清风俯身，温和而坚定地按住他因痛苦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你身上有伤，又染了风寒，需得静养。这里很安全。”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萧逸尘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只是那双失焦的、带着水光的眼睛，依旧牢牢地锁着顾清风的脸，仿佛他是这陌生而可怕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他犹豫了一下，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依赖，指尖无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顾清风还未完全收回的衣袖一角，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辩的执拗。
“别……别走……”他低声哀求，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恳求。
顾清风垂眸，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看着它紧紧抓着自己那片象征着顾氏公子身份的、绣着卷云纹的月白衣袖。袖口处，之前擦拭时不慎沾染的一点血迹尚未完全洗净，晕开成一瓣凋零的墨梅形状，印在素雅的衣料上，刺目又惊心，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又或是无法轻易抹去的烙印。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停，万籁俱寂，只余檐角积聚的雨水，一滴一滴，敲在廊下的石阶上，滴答，滴答，声音清晰得让人心慌，像是在丈量着这漫长夜晚的流逝。
顾清风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拂开那攥着他衣袖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指尖。
他就那样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任由心底那片从未有人踏足的静湖，被这颗意外坠入的、滚烫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又一圈，复杂而汹涌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知道这不合礼数，不明智，甚至可能带来无穷后患。父亲若知晓，定会斥责他妇人之仁，优柔寡断。苏家那边……婉清心思细腻敏感，若得知他深夜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还于内室亲自照料……
理智的弦在脑中紧绷，发出警告。可这一刻，看着那双映着烛光、全然信赖地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纯粹的脆弱与依赖，像一根柔软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不设防的一角。他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做不出任何合乎“规矩”的举动。
他只是任由对方抓着衣袖，然后极轻极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温和，融入了这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未央的秋夜。
而远处，顾府另一座更为恢弘、象征权力核心的院落里，书房烛火通明。家主顾长青端坐于紫檀木太师椅上，听着心腹管家低声禀报着公子回府时，马车在暗巷停留并带回一人的小小“插曲”，他指节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光滑冰凉的桌面，面容在跳动的烛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