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得了顾衍的吩咐,大开库房,贵重物件如流水般送往揽月阁。
上等的紫檀木家具、云锦帐幔、官窑瓷器,乃至妆台上的镜匣,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用心。
下人们脚步匆匆,一边搬着东西,一边瞥向沉寂的正房,小声商量着该如何讨好揽月阁的新主子。
春棠气得浑身发抖:“夫人!您平日待他们宽厚,节赏年赏从不吝啬,现在他们却一个个急着攀揽月阁的高枝,全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苏瑶坐于案前,闻言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依旧落在厚厚的嫁妆单子上。
“世道如此,人皆趋利避害。你手中若无米,唤鸡鸡也不来,何必苛责?”
春棠见主子这般冷静,只能小声嘟囔:“夫人能看开就好,老爷夫人素来把您当做掌上明珠,还有嫁妆傍身,大不了就当这八年的心血都喂了狗!”
“喂了狗……”苏瑶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灰暗的墨团。
她有些恍惚,随即又释然地轻轻摇头,像是说给春棠听,也像是告诫自己:“总要经历一些事,才会惊觉自己看错了人,走错了路。我曾真心喜欢顾衍,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只是如今……我不愿了。”
她抬起头,眼中全是枯寂后的清明:“待我核对清楚账目,明日一早咱们就回苏家,从此再不与烂人烂事纠缠。”
春棠狠狠点头:“夫人说得对,让那些烂人烂事有多远滚多远!”
她快步走到窗边,“砰”地一声关紧了窗户,将外面的嘈杂与窥探彻底隔绝。
这日,顾衍罕见地没有忙碌到深夜,天色刚擦黑便回了府。
他脚步下意识就要转向揽月阁,却被守候在廊下的春棠拦住了去路。
“老爷。”春棠语气硬邦邦的:“夫人有事与您相商。”
顾衍这才想起早晨那句“有什么话等我回来说”。
他料定苏瑶不会轻易接受,心中升起一股烦躁,揉了揉眉心,终究还是转身走向正房。
刚进门,苏瑶便将一张纸拿到他面前,“署名吧,我们和离。”
顾衍扫了眼和离书,认定她在闹脾气,没好气地说:“苏瑶,我再说一次,我和婉儿只是兄妹关系,接她过来不过是遵从母亲遗愿加以照拂,你何必如此无理取闹!”
苏瑶眼中满是嘲讽,“你们是什么兄妹?可以结婚生子的兄妹,还是要照顾她终老的兄妹?天无二日,家无二主,这是黄口小儿都懂的道理,你不怕瓜田李下,我还嫌恶心呢!”
见苏瑶疾言厉色,顾衍不免心生烦躁。
以前她那么听话,何时变得这样咄咄逼人?
“你就不能学着婉儿表妹,性子温婉些?”
苏瑶嘲讽道:“我可学不来男盗女娼。”
“你真龌蹉!心里想的只有男女之事吗?”顾衍实在气极,“婉儿年纪轻轻没了依靠,在婆家抬不起头,府里这么多空房,多她不过多双筷子的事,你怎么就蛮不讲理!”
苏瑶唇边勾起一抹讥笑。
这话他已经说了无数遍。
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乔家是你千挑万选的积善之家,秦婉丧夫后,乔家人未曾有半分苛待,吃穿用度一如往常,乔老夫人甚至还常常带她出门散心。她日子或许孤清,但绝不难过。以你顾侍郎今日之权势,若真想照顾她,方法何止千百?你却偏要将人接入府中,让她与我比肩而居。顾衍,你告诉我,究竟是我蛮不讲理,还是你别有用心?”
顾衍见她冥顽不灵,声音陡然拔高:“你是个娇女,从来没吃过苦,自然不懂得寡居女子不易。老家人心固化,不比京城,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她除了我根本没人可依靠!”
苏瑶冷笑道:“怎么,寡妇换个地方就不叫寡妇?不清不楚地住在旁人家里就不被指指点点?你若是大大方方承认对她旧情难忘,我或许还能敬你几分坦诚。如今这般既要里子又要面子的作态,真真令人不齿!”
“你!”顾衍素来注重仪表风度,此刻却被苏瑶几句话激得面目扭曲,怒声呵斥:“我过继承业,难道不是为了你好?这些年你无所出,京中多少闲言碎语!承业乖巧懂事,又与顾家血脉相通,记在你名下再合适不过!”
苏瑶漠然地看着他,眼中再无半分波澜:“那孩子进府至今,可曾主动与我说过一句话?你和秦婉将他护的密不透风,防我如防蛇蝎,这就是让我养着的态度?”
顾衍眉头拧成死结,不耐地挥手:“承业初来乍到,怕生而已,明日我便让他过来给你磕头请安!”
苏瑶却不再与他争辩,固执地将和离书再次递到他眼前,“顾衍,你可以用一杯开水烫死我,也可以用一杯冷水冰死我,但不可以一直用温水耗着我!我心已死,与你多说无益,今日只求一纸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顾衍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却传来小厮惊慌的禀报:“老爷,大事不好!大公子突然腹痛如绞,哭闹不止,您快去看看吧!”
顾衍脸色骤变,一把拂开和离书,“别闹了,此事休要再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苏瑶看着那纸飘落在地的和离书,又望向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眉头深锁。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一股尖锐的剧痛猛地从腹中窜起,瞬间绞碎了苏瑶的睡意。
她蜷缩起身子,额上顷刻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喉头也涌上强烈的腥甜。
“春……春棠……”
守夜的春棠被惊醒,慌忙扶住她:“夫人,您怎么了?”
“我肚子好痛。”苏瑶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您撑住!奴婢这就去请府医!”春棠跌跌撞撞地冲出院门。
来到府医住所,她才得知大公子腹痛,府医彻夜未归。
春棠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直奔揽月阁。
阁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顾衍温声安抚和秦婉低低啜泣的声音。
春棠疯狂拍门,带着哭腔高喊:“老爷,夫人突然腹痛,疼得厉害,您快让府医去看看吧!”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顾衍以为苏瑶装病争宠,面带愠怒:“深更半夜,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脸色憔悴的秦婉也跟了出来:“表哥,是表嫂差人找你吗?我寄居顾府,怎好让表嫂不快,承业的病算不得什么,你走,你快走,就别管我们娘俩了。”
春棠连忙说道:“老爷,夫人是真的腹痛难忍,您快去看看吧!”
顾衍见春棠神色慌张,刚要把脚迈出门槛,突然被秦婉一把抱住。
“你别走!”秦婉脸靠在顾衍的背上,柔弱无比的说:“表哥,婉儿一个人照顾承业,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是婉儿不好,做什么都离不开你,也怨不得表嫂不喜欢,这么晚还要把你叫回去。”
春棠见顾衍停下脚步,急忙喊道:“老爷,夫人的病真的拖不得!”
顾衍却心疼地侧身揽住秦婉,蹙眉说道:“承业还小,离不得人,苏瑶若是身体不适,明日再看也不迟,休要在此胡搅蛮缠。”
“老爷!”
春棠的话未说完,就被顾衍厉声打断:“来人,将她拖出去!若再敢来揽月阁喧哗,家法处置!”
说罢,他便重重摔上了房门。
春棠被婆子强行拖走,绝望的哭喊声渐渐消散在夜风里。
正房内,苏瑶独自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她猛地侧身,接连呕出好几口血,瞬间染红了素色的寝衣和床褥。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世间的声音也都渐渐离她远去。
意识涣散之际,她努力偏过头,透过未关严的房门缝隙望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下,院中那株她亲手栽下的玉兰树正随风轻摆,花瓣舒展。
满树的枝芽成繁花,只有她一人……被永远留在这个春天。
生而悦己,而非困于他人。
这么简单的道理,只可惜她最后才懂。
苏瑶的手无力地垂落床沿,指尖距离掉落在地的和离书只有一寸之遥。
最终,也未能触及。
真不甘心啊……
苏瑶的最后一缕意识在轻轻叹息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