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鞋?”林悦先是愕然,随即一股被戏弄的怒火“腾”地窜了上来,烧得她耳根发热。她上前一步,几乎要逼近陈闻,声音因克制而显得有些尖锐:“陈教授!我们现在是在讨论一桩严肃的刑事案件,不是在您的课堂上讲童话故事!请你给出科学依据!实实在在的、能写在报告里的科学依据!”
解剖室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炸弹,空气瞬间凝固。一旁的年轻法医和几名刑警队员面面相觑,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这位前首席法医的论断,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听骨头“说话”?这已经不是推理,更像是巫术。
陈闻对周围几乎要凝结的空气以及林悦几乎喷火的目光置若罔闻。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透明罩子里,外界的情绪无法穿透。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细致地摘下手套,那薄薄的乳胶从他修长的手指上褪下,发出轻微的“啪”声,被他精准地扔进一旁的医疗废物垃圾桶。整个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仪式感。
“科学依据,”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缺乏波澜的沙哑,目光掠过众人,却没有为任何人停留,最终落回了解剖台上那具森白的骨骸,“就是这具骨骼本身。”
他绕过台子,走到尸体左侧,用手指虚点着胫骨的位置。“左侧胫骨前缘,距离踝关节约十厘米处,有一处愈合多年的陈旧性骨痂。形态表明,死者少年时期左脚曾遭受过严重的旋后型扭伤,可能导致韧带撕裂甚至轻微的骨裂。这种损伤,即便愈合,也会导致踝关节稳定性下降。”
他抬起眼,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对准”了林悦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她脸上的皮肉,直视她大脑中正在进行的逻辑判断。“一个有着如此陈旧性损伤的人,在深夜、地形复杂的山林中,进行可能导致失足的剧烈活动——比如快速下山——的概率有多高?更合理的推测试,她在平坦道路上都会下意识地避免左脚承重过大。而高坠伤,往往伴随着本能的自救动作,损伤分布具有随机性和多发性。但她主要的、决定性的损伤,集中在躯干左侧和颅骨,更像是在奔跑中失去平衡,向一侧倾倒撞击所致。这与高坠推断,存在根本性的矛盾。”
逻辑清晰,论证严密。林悦心中的怒火被这盆冷水浇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她不得不承认,这番骨骼分析本身,无懈可击。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某种极其细微的感觉。解剖室里的白光打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至于‘红舞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她在骨骼中残留的最后信息。她摔倒前,意识尚存的那一刻,重复喊了两次。第一次急促而惊恐,第二次……充满了绝望。”
“骨骼中残留的信息?”林悦重复着这个词组,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沿着脊柱向上爬升,让她几乎要打个冷战。她办过不少凶杀案,接触过形形**的离奇线索,但“从骨头里听到临终遗言”这种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这太荒谬了,太不科学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刑警最擅长的、质疑一切的逻辑来武装自己:“就算……就算她真的喊了‘红舞鞋’,这又能代表什么?可能只是一个品牌,一个她喜欢的物件代号!或者干脆就是她极度恐惧、精神错乱下的胡言乱语!它甚至可能和案情毫无关系!”
“可能。”陈闻没有反驳,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认可这种可能性存在。“但它是一个起点。一个目前唯一的、由死者亲自提供的起点。”他走向角落的水槽,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仔细地冲洗着双手,仿佛要洗去接触死亡留下的无形痕迹。“林队长,如果你坚持认为这是意外,证据链看似完整,我的发现无足轻重,那我无话可说,你可以立刻结案。”
水声停止。他用一次性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缝,然后将纸巾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垃圾桶。他转过身,面对着林悦,虽然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但林悦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如果你愿意赌一把,”陈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或许我们能沿着这个看似荒诞的线索,找到那个让她至死都念念不忘、甚至可能在生命最后一刻指引她方向的‘红舞鞋’,到底是什么。它,可能就是揭开真相的唯一钥匙。”
林悦死死地盯着陈闻的背影,仿佛要在他那件灰色的毛衣上烧出两个洞来。理智在她的脑海里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尖叫着说:“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一个依靠“听”骨头来破案的法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她的直觉,那种在无数次生死一线、案情迷雾中锤炼出的刑警直觉,却在胸腔里微弱地、却持续不断地尖叫着另一种声音。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不是来自于言辞的煽动,而是源于一种近乎绝对的、对自己判断的笃定。更重要的是,他指出的骨骼损伤疑点确实存在,而“红舞鞋”这个线索,虽然来源诡异,却是目前唯一的、具体的、可以追查的突破口。案子已经停滞太久,任何一丝可能性,都值得抓住。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锋,如同角力的野兽。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解剖室里的其他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她的决断。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消毒水和淡淡腐臭味的冰冷空气,似乎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挺直了脊背,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强行压下,恢复了作为刑侦队长应有的冷静与决断。
“你需要多久?”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一天。”陈闻关掉水龙头,用纸巾仔细地擦干手指,连指甲缝隙的水渍都没有放过,“给我一天时间,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调查方向。”
“好。”林悦上前一步,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锐利如经过千锤百炼的刀锋,试图劈开陈闻那层厚重冷漠的外壳,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但我警告你,陈教授,”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破案讲究的是证据链,是逻辑,不是故弄玄虚。如果你的‘方向’是错的,或者你只是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和警力资源……”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陈闻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她。第一次,他的目光似乎短暂地、真正地聚焦在了林悦的脸上,虽然那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辨识、欣赏或畏惧的意味,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仿佛隐藏着无数无法言说的秘密和过往。
他迎着她刀锋般的目光,轻声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一种让林悦心脏为之一缩的笃定:
“找到‘红舞鞋’,就能找到凶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悦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加速的声音。这句话不像预言,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判决。她看着陈闻擦身而过,径直走向门口,那清瘦的背影在走廊的光线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很快消失在转角。
解剖室里只剩下林悦和她手下目瞪口呆的队员们,以及解剖台上那具依旧沉默、却仿佛刚刚“开口”说过话的白骨。
“红舞鞋……”林悦喃喃自语,这三个字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名为“真相”的涟漪。
她意识到,这起案件,从这一刻起,已经走上了一条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而那个连她脸都记不住的男人,就是引领她走向深渊,或者……走向光明的,唯一的路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