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晏,一名法医。我的世界,本该是由不锈钢解剖台、福尔马林的气味和冰冷的证物袋构成的。我毕生的信条,就是让死者开口说话,用他们躯体上留下的最后痕迹,去拼接出真相的拼图。我信仰科学,相信证据链,相信逻辑是刺破一切谎言与迷信的最锋利的手术刀。然而,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玩笑。我没死在穷凶极恶的罪犯手里,也没倒在某个被病毒污染的现场,而是在一场连环爆炸案的现场勘查中,被卷入了一场时空的乱流。当我再次睁开眼,不锈钢和无影灯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腐朽的木梁、摇曳的油灯,和一个完全陌生的、被称为“大奉王朝”的时代。在这里,鬼神之说甚嚣尘上,断案靠的是屈打成招和捕风捉影。而我,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法医,带着满脑子的现代刑侦知识,成了这蒙昧时代里,唯一能听懂尸体语言的人。他们敬畏鬼神,而我,只相信尸体上的证据。
潮湿的、带着泥腥味的风灌入我的鼻腔,混杂着围观人群身上那种劣质麻布和汗液发酵后的酸馊气。我扶着嗡嗡作响的额角,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具趴在河滩淤泥里的女尸身上移开,环顾四周。
灰蒙蒙的天,浑浊的河水,远处是几间歪歪斜斜的茅草屋。所有人的穿着都是我只在古装剧里见过的样子,长袍、发髻、布鞋。而我,正穿着一身同样不合时宜的粗布短打,身份是这江州府衙里最低贱的仵作。
我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爆炸瞬间的灼热和巨响,以及我这具身体原主零碎的记忆。他叫林安,和我同姓,是个胆小懦弱、备受欺凌的小仵作,因为在勘验这具女尸时,被上司——王主簿,一脚踹中了后心,磕在石头上,就这么一命呜呼,然后,我来了。
“林安!你个不长眼的东西,还在那磨蹭什么?!”一声尖利的呵斥将我拉回现实。
说话的正是王主簿,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的干瘦男人。他正一脸嫌恶地用手帕捂着口鼻,仿佛多看一眼河边的尸体都会脏了他的眼睛。
“回……回主簿大人的话,小的……小的在看。”我模仿着原主记忆中唯唯诺诺的语气,低声应道。
“看?看什么看?一个失足落水的痴情女子罢了,寻了短见,有什么好看的?”王主簿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的,填了勘验文书,就说是投河自尽,画个押,咱们也好早点收工回府,这鬼地方,晦气!”
投河自尽?
我的职业本能瞬间压过了身体的不适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我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具女尸。
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约莫十七八岁,衣衫完整,但被河水浸泡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还未完全长开的青涩曲线。她面朝下趴在淤泥里,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水草般散开。
周围的衙役已经准备上前抬尸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等等!”
这一声不大,但在嘈杂的人群中却异常清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王主簿那双刻薄的三角眼,都齐刷刷地射向我。
王主簿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林安,你疯了不成?敢对本官大呼小叫?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也尽量显得恭敬一些:“主簿大人息怒。只是……只是小的觉得,此案,或许并非自尽那么简单。”
“哦?”王主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边的几个衙役也跟着嗤笑起来。“你一个臭仵作,懂什么叫案子?我说是自尽,就是自尽!难道你比本官还懂断案?”
这是**裸的职业歧视,更是对生命的漠视。一股怒火从我胸中升起,但我知道,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硬顶是最低级的做法。我必须拿出他们无法反驳的证据。
我指着尸体,尽量让自己的逻辑清晰:“主簿大人请看。若是投河自尽,溺水而亡,口鼻之中必有大量水沫,甚至会形成蕈状泡沫。可您看死者,口鼻干净,全无此状。”
蕈状泡沫?王主簿和周围的衙役们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这个词。
我换了个更通俗的说法:“就是说,活人掉进水里,会挣扎,会呛水,水和气管里的粘液混在一起,会从嘴里鼻子里冒出来一堆白沫子,像蘑菇一样。她没有。”
王主簿脸色一僵,哼了一声:“或许是时间长了,被水冲走了。”
“不可能。”我断然否定,“这种泡沫粘稠,即便被水冲刷,口鼻之内也必有残留。其二,”我走到尸体侧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被淤泥和乱发遮住的脸颊,“大人请看她的脸色。”
女尸的脸因为浸泡而显得有些肿胀发白,但在那苍白之下,却透着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嘴唇更是暗紫。
“这……这不是被水泡久了的颜色吗?”一个衙役小声嘀咕。
“是,也不是。”我解释道,“溺死之人的颜面,多为青紫,但那是缺氧所致,且分布相对均匀。而这位死者,面色青紫集中于口鼻周围,这更像是……窒息。”
“胡说八道!”王主簿显然有些挂不住脸了,“掉进水里,不就是窒息吗?”
“此窒息非彼窒息。”我摇摇头,知道真正的杀手锏要来了。我指着尸体暴露在外的后背,“主簿大人,烦请您再看死者的后背,皮肤上是不是有一些暗红色的斑块?”
王主簿不情愿地凑近了些,眯着眼看了看:“是有如何?许是胎记,许是烂泥。”
“那不是胎记,也不是烂泥。”我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那叫尸斑。人死之后,血不再流动,会因为重力沉到身体的下方,形成斑块。此女尸是面朝下被发现的,按理说,尸斑应该出现在她的胸口、腹部这些朝下的位置。可现在,尸斑却出现在她的后背。这说明什么?”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又带着一丝惊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说明她在死后,曾以仰卧的姿势,被平放了至少两个时辰以上!直到尸斑初步固定,才被人抛入河中,并伪装成面朝下溺亡的假象!”
现场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和水流声。
王主簿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铁青,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或许听不懂什么叫重力,什么叫血液循环,但他听懂了结论——尸体被移动过!
这意味着,这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如果他草草以自尽结案,将来真凶落网或是被人翻案,他一个“失察”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你……你……”王主簿指着我,手指都在哆嗦,“你如何证明你说的就是对的?”
“很简单。”我站起身,目光直视着他,“大人若是不信,只需将尸体翻过来,一看便知。死者的胸腹部,必然没有尸斑,或者只有极淡的、新形成的尸斑。”
这个挑战,王主簿不敢接。因为一旦翻过来真如我所说,那他的脸就丢尽了。可若是不翻,他又无法反驳我的推论。
就在这尴尬的对峙中,一个沉稳的男声从人群后方传来。
“让他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身穿青色官袍,面容俊朗,眼神锐利的年轻官员走了过来。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剑,步履沉稳,气度不凡。
“下官参见沈推官!”王主簿一看到来人,立刻像老鼠见了猫,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原来是江州府的推官,沈辞。正七品,官职不高,却是府尊大人的心腹,专管刑名案件,是王主簿的顶头上司。
沈辞没有理会王主簿,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好奇。
“你就是那个仵作林安?”
“是,小的是。”我躬身回道。
“你刚才说的话,本官都听见了。”沈辞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仿佛能看穿人心,“有几分道理。现在,你来,把尸体翻过来,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说的对不对。”
这既是给我机会,也是在给我施压。如果我说错了,下场恐怕比被王主簿踹死还惨。
我定了定神,走到尸体旁,在两名衙役的帮助下,小心地将那具冰冷的躯体翻了过来。
当死者正面朝上时,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只见死者的胸前和腹部,皮肤苍白,除了几处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外,干干净净,与后背大面积的暗红色尸斑形成了鲜明对比。
事实胜于雄辩!
王主簿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他站在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辞的眼中闪过一抹异彩,他蹲下身,亲自查看,随即点了点头,对我说:“你,说得对。这不是自尽,是谋杀。”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审视变成了真正的兴趣。
“你还发现了什么?”
“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既然已经撕破了胆小懦弱的伪装,索性就展示到底。我指着死者那修长的脖颈,拨开被水浸透的湿发,那里,有几道已经不太明显的、呈半月形的抓痕。
“死者颈部有扼痕,虽然不深,但可以判断,凶手曾企图扼死她。但真正的死因,应该在这里。”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尸的嘴唇,然后指向她的喉咙:“死者的口鼻部有细微的擦伤,结合她面部的窒息状,我推断,凶手是用软物,比如枕头或者布匹,紧紧捂住她的口鼻,导致其机械性窒息死亡。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的口鼻内没有溺死的迹象了。”
死后抛尸,伪造现场。
短短几句话,我将一桩看似简单的“自尽案”,彻底逆转成了一桩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整个河滩上,再也听不到任何质疑的声音。那些衙役看我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敬畏,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王主簿更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沈辞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宝物。
“你叫林安?”他又问了一遍。
“是。”
“很好。”他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从现在起,这件案子,你跟着我办。王主簿,”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尸体妥善运回义庄,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是!”王主簿连声应诺。
我心中微微一松,第一关,总算是过了。我不仅保住了小命,还初步获得了一位实权人物的认可。这对我接下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立足,至关重要。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沈辞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处理完现场事宜,走到我面前,用一种近乎审讯的目光盯着我:“你在府衙当仵作多久了?”
我搜索着原主的记忆,答道:“回大人,三年了。”
“三年……”沈辞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查过你的卷宗,三年来,你验尸从未有过任何出彩之处,甚至屡屡出错,胆小如鼠。为何今日,却像是变了个人?”
来了,身份的拷问来了!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合理的解释。
还没等我编出个像样的理由,沈辞却忽然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真本事。”
他转过身,朝府衙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我。
“跟我来。府衙的停尸房里,还有一具尸体。放了快半个月了,没人能看出死因,已经快成一桩无头公案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锐利而又充满挑战的光芒,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鹰。
“林安,如果你能让那具尸体也‘开口说话’,从今往后,江州府的刑案,我让你全权负责勘验。但如果你只是碰巧蒙对了这一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却比这河边的秋风,还要刺骨。
我的心,在瞬间的紧张后,涌起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
无头公案?
对于一个法医来说,这四个字,不是威胁,而是最动听的邀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