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的义庄,与其说是一处停尸之所,不如说是一座被遗忘在城市角落里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孤岛。它位于府衙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高墙环绕,终年不见阳光。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腐败、草药和焚香的复杂气味便已钻入鼻腔,那是一种试图用一种气味去掩盖另一种更浓烈气味的、欲盖弥彰的徒劳。
跟在沈辞身后,我穿过一道阴森的拱门。王主簿像个跟屁虫一样远远地缀在后面,脸色发白,显然对这个地方充满了畏惧和厌恶。
“死者名叫钱富,是城中‘四海通’商号的东家,家财万贯。”沈辞一边走,一边言简意赅地介绍着案情,“半月前的一个清晨,被伙计发现死在自己的卧房床上。房门从内闩上,窗户完好,没有打斗痕迹,身上也无任何外伤。初审的仵作和城里请来的几位郎中都查验过,一致认定是‘突发心疾’,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马上风’,猝死。”
我点点头,这听起来确实像是一场意外。密室、无外伤、富商,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自然死亡。
“但有两点不对劲。”沈辞的脚步停在义庄门口,他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看着我,“第一,钱富家中的账目出了问题,在他死前几日,有一笔巨额的银两不知所踪。第二,他的小妾,在他死后第三天,也跟着‘投井自尽’了。”
我心中一动。巨额钱财失踪,关键人物死亡,这绝不是巧合。
“那小妾的尸体呢?”我问道。
“尸体已被其家人领走安葬。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她不堪夫死之痛,殉情了。”沈辞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直到我接手此案,才觉得处处透着蹊跷。可钱富的尸体已经停放了半月,腐败严重,再想找出什么线索,难如登天。我找了府里最好的老仵作,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天,最后也只能摇头叹气。”
他说着,推开了义庄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一股更为浓郁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尸臭扑面而来。饶是我这个在现代解剖室里身经百战的法医,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义庄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豆大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映照出停放在木板上的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头从阴影里走出来,是这里的看尸人。他见到沈辞,浑浊的老眼亮了一下,连忙躬身行礼。
“沈大人。”
“把钱富的尸体抬出来。”沈辞吩咐道。
老头应了一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和两个衙役合力,将一具明显比其他尸体更显臃肿的尸身抬到了中央的验尸床上。
白布掀开的瞬间,连沈辞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王主簿更是“哇”的一声,跑到门口干呕起来。
尸体已经高度腐败。由于天气不算炎热,尚未完全巨人观化,但尸体表面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污浊的绿褐色,血管在皮下形成了如同大理石花纹般的暗红色纹路,这是尸体腐败的典型特征——“腐败血管网”。腹部因为腐败气体的产生而高高隆起,整具尸体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
“林安,”沈辞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考验的意味,“还能验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了过去。我的大脑在这一刻进入了高度专注的状态,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具等待着我解读的“密码本”。
“需要一盆清水,大量的烈酒,还有干净的布。”我头也不回地说道。
很快,东西送了上来。我先用烈酒仔细地清洗了双手,这是最基本的消毒程序。然后,我拿起一块浸湿的布,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尸体面部的污秽。
我的动作很轻,很稳。在现代,我们有专业的设备和防护,但在这里,我只有一双手和满脑子的知识。我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
随着擦拭,死者那因肿胀而变形的五官逐渐清晰。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面容富态,即便死去多时,也能看出几分生前的养尊处优。
我按照标准的尸表检验程序,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
头部,无钝器伤,无锐器伤。头发尚存,头皮完整。
颈部,无扼痕,无勒痕,舌骨未见异常。
胸腹部,皮肤完整,无穿刺伤。
四肢,无骨折,无关节脱位,指甲缝里除了一些污垢外,没有发现明显的皮屑或纤维。
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了“无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义庄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沈辞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眼神专注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
王主簿早已没了声息,大概是躲到外面透气去了。
半个时辰后,我直起身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尸表检验做完了,结果和之前所有的仵作、郎中一样——找不到任何明显的他杀证据。
沈辞的眉毛微微蹙起:“如何?”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死者的眼睛上。因为腐败,眼球已经塌陷,眼睑也有些外翻。我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撑开死者的右眼眼睑,凑近了仔细观察。
在浑浊的、覆盖着一层薄翳的眼结膜上,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极其细微的、针尖大小的、暗红色的小点。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又立刻检查了另一只眼睛,同样的位置,也发现了这种密集的小点。然后,我翻开死者的嘴唇,在他那青紫色的口腔黏膜上,也找到了同样的痕迹!
是它!是它!
窒息的典型体征之一——点状出血,或者用我们法医学的术语,叫“窒息性瘀点”!
这是由于窒息过程中,毛细血管因为缺氧和压力骤增而破裂形成的。这种体征极其微小,尤其是在尸体开始腐败后,很容易被忽略,或者被误认为是腐败的斑点。但对于我来说,这就像是黑夜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整个案情!
“沈大人,”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人,并非猝死,而是被人谋杀的!”
沈辞的眼中精光一闪,快步走了过来:“证据!”
我指着死者的眼睛和口腔内部,说道:“大人请看,在死者的眼睑内侧和口腔黏膜上,有大量针尖大小的血点。这绝非自然死亡的迹象。这是人在窒息的瞬间,因为身体内压力剧增,导致最脆弱的血管破裂而留下的痕迹!”
沈辞俯下身,借着油灯的光仔细查看,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血点?为何之前的仵作从未提及?”
“因为它们太小,太隐蔽了。”我解释道,“而且,只有在特定的死因下才会出现。一般的上吊、勒颈,因为压迫了颈部大动脉,头部供血受阻,反而不容易形成。而捂住口鼻,因为胸腔内压力也会增加,可能会出现。但最容易形成这种密集血点的,是另一种杀人方式。”
“什么方式?”沈辞追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四个字:“重压窒息。”
“重压窒息?”
“对。”我看着那具臃肿的尸体,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案发时的场景,“凶手并没有直接攻击死者的口鼻,而是在死者熟睡或无法反抗时,用自己的身体,比如用膝盖,死死地压住死者的胸膛。人的胸廓在呼吸时需要扩张和收缩,一旦被重物长时间压制,空气无法吸入,肺里的废气也无法排出,用不了多久,人就会因为缺氧和二氧化碳中毒而死亡。”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这种杀人方式,几乎不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任何明显的伤痕,尤其是在隔着被褥的情况下。但它骗不过死者的身体。胸腔被死死压住,血液无法顺利回流心脏,全身的压力都会向上涌,最终,在眼睛、口腔这些最脆弱的地方,留下这些永不磨灭的血点!”
我的话音落下,整个义庄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辞怔怔地看着尸体,又看看我,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他办案多年,听过刀杀、毒杀、勒杀,却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和验尸理论。
这完全超出了他,乃至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范畴。
“可……可有办法证实?”他艰涩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有。”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我的推断没错,死者的胸骨和肋骨,即便没有断裂,也必然会因为巨大的压力而造成损伤。只是这种损伤,从外面摸不出来。”
“那要如何?”
我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工具架上一把锈迹斑斑的剔骨刀上。
“开胸验骨。”
“什么?!”这一次,连沈辞都变了脸色,“开膛破肚?这……这万万不可!毁坏尸身,是大不敬,更是触犯大奉律法的!”
我明白他的顾虑。在这个敬畏鬼神、讲究“死者为大”的时代,解剖尸体是惊世骇俗的行为。
“沈大人,”我看着他,语气无比诚恳,“律法为的是惩治凶顽,昭雪冤屈。如今真凶逍遥法外,死者沉冤未雪,若不开胸,证据便永远埋藏于体内,此案将成悬案。若能因此抓住真凶,我想,死者在天之灵,也会瞑目的。一切后果,由我林安一人承担!”
沈辞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挣扎。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本官允了。但此事,绝不能外传。你,放手去做!”
得到了许可,我不再犹豫。我拿起那把剔骨刀,在烈酒中反复擦拭,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刀锋对准了尸体胸骨的正中。
刀锋划破腐败皮肤的声音,在寂静的义庄里显得格外刺耳。
接下来的操作,对我来说是驾轻就熟,但对旁观的沈辞来说,无疑是一场视觉和心理的巨大冲击。我切开皮肤和肌肉组织,用一把骨剪剪断肋软骨,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胸骨板完整地取了下来。
当胸腔内部暴露出来时,沈辞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但他依旧强忍着不适,没有移开目光。
我将胸骨板翻转过来,用清水冲去上面的血污和腐败组织,然后举到油灯下。
“大人,请看。”
在油灯的映照下,只见靠近肋软骨连接处的胸骨两侧,出现了一排对称的、细微的骨裂痕迹!而在几根肋骨与肋软骨的连接处,也出现了明显的断裂!
这就是决定性的证据!
“这是……骨头裂了?”沈辞的声音都在发颤。
“是。这正是胸部遭受过巨大、对称性压力最直接的证明!凶手极有可能是骑跨在死者身上,用双膝死死压住了他的胸口!”我断言道。
真相大白!
沈辞看着我,眼神中除了震撼,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信赖。他知道,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瘦弱的小仵作,拥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洞悉死亡秘密的可怕能力。
“好……好一个林安!”他由衷地赞叹道,“此案若破,你当记首功!”
我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我不仅证明了自己,更重要的是,我用现代法医学的知识,为这个时代的一桩悬案,找到了通往真相的钥匙。
然而,我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我准备将胸骨板放回原位时,我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死者左手指甲边缘的一点异样。
我停下动作,凑近了仔细观察。
在他的尾指指甲缝深处,似乎嵌着一小片什么东西。因为尸体腐败肿胀,加上污垢的掩盖,极难发现。
我立刻取来一根细针,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指甲缝里剔了出来。
那是一小片极其纤细的、带着一点暗红色的木刺。长度不过半寸,细如毫毛。
这是什么?
我将它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拿到灯下。这木刺的质地很特殊,木纹细密,颜色也非同寻常,是一种深沉的紫红色。而且,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淡淡的香气。
这绝不是普通家具上的木刺。
死者在临死前,一定拼命抓挠过什么东西,才会在指甲里留下这样的痕迹。
而这个东西,很可能就来自凶案现场,甚至,就来自凶手身上!
我举起那块白布,将那枚小小的木刺展示给沈辞。
“沈大人,我想,我们找到指向凶手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