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
在那个还没有空调的小镇上,人们居住的地方简朴,见得少、想得少,求的更是不多,人人心思澄澈,没有太多浮躁;可能是因为心静自然凉,夏天也就没有那么热了。
所以在江云家院里,一行人围坐桌子旁,也没有做什么避暑措施。
小镇上大多数的孩子在十二岁之前都没过过生日,江云也一样,他问过父亲:“为什么要过这个十二岁呢?”
江建伟说道:“古时候人认为,幼儿出生的时候魂魄不全,每年补一点,直到十二岁才能够齐全,以前还要有一个“开锁”仪式象征着开启心智,有的地方还要放鞭炮,所以十二岁是标志着你从童年走向少年的节点,当然要纪念一下。”
江建伟炸了一些油饼、咸食之类的,给巷子里挨家挨户送过一碗,回到家,盯着屋子中间那张照片,眼神复杂;画面上是一位老人,面庞清瘦,头发微白,仿佛饱经风霜,那是江云的爷爷,上过一炷香又搁上一副碗筷,起身离开。
江云见过南边巷子的张姓两兄弟的生日也是这样过的,还有上个月李池龙同样如出一辙。
那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把兄弟俩寄宿在了镇里的妹妹家,前年回来给孩子过了生日,紧接着去年又回来了一次,把兄弟俩接走了,说是去过好日子。
在这之前,兄弟俩一没事就爱跑回来找江云玩,相较之下比江云大两岁的两兄弟,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江云的小跟班。
妹妹活泼灵动,但哥哥却有时候能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江云父亲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好事,也不是一件小事,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困着一头野兽,它需要进食情绪来保持稳定,假如长时间不给它吃的,没有人能保证它会不会冲出牢笼。
反正家里面没有那么忙了,所以这两年江建伟多给了不少孩子出去玩的时间,观察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一行三人到家后,江云先是给父亲打了声招呼,父亲笑着回应,然后开始拉着妹妹和同龄玩伴一番问好;院里的苹果树上窝着个白色小鸟,也一并问过,算是昭告天下了,之后就开始吃饭,饭还是正常的饭,就是多炸了点东西,桌上放了些瓜果点心。
那时候生日,向来简单。
江云望着对面坐的刘婶,又看了看旁边不惑之年两鬓已然有些斑白的父亲,心中想起那年母亲对父亲的嘱托,当时孩子还比较懵懂,这些年慢慢长大,当然就知道的更多了。
“刘婶体态丰腴,约莫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姣好,笑起来更是温暖人心;刘婶有个名义上的丈夫,家里面生意做的不小,是再老一辈的指腹为婚,对方似乎是嫌弃刘婶的家道中落,多年都没有履行婚约。
直到前些年,刘婶那位名义上丈夫在工地上视察出现意外,不幸离世,工地赔了一大笔钱,丈夫那边的长辈为表歉意,最终把赔偿的那笔钱交给了刘婶。
因为有钱养老所以活就干的少了,这也是她看起来比较年轻的主要原因,自己膝下无儿无女,钱不花,难不成要到老了一起烧掉?
当年母亲住院,父亲去照顾的时候,两人有时候就在刘婶家吃饭,家里的忙也没少帮,时不时的还去看望母亲,刘婶一直是一个很热情的人,记得母亲在没有病倒的时候就跟她非常合得来。
这些年上面的扶贫政策越来越好,对农民的补助也越来越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江云正这么想着。
有长辈在几个孩子都比较拘谨,所以话不是很多,这时候李池龙问他爹:“李老头,村里面来了个神仙你知道不?”
江云看向李老头跟王阿姨,心中讶异:“难道真的过完十二岁就开窍了吗?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两人确实看起来气度不凡,李老头短发微白,精神矍铄,双目有神。
王阿姨看起来更显年轻一些,眼神清明,笑容温婉,基本没什么白头发,像是知书达理那一类人,只是看完这两位,再看看李池龙……双方很难联系到一块。”
“废话!那人买张百顺家的宅基地就是**办的,你爹是村长你忘了!村里面飞进来只苍蝇我都知道!”
江云知道,张百顺就是张家那俩兄弟他爹。
“好歹你爹以前也是在大地方呆过的人,什么神啊仙啊,你不知道现在上头都规定不让成仙了吗,他就是拿了几张猪皮,会点变脸的戏法!以后别再一惊一乍的在外面丢你爹的人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哄堂大笑,江云看向父子俩心中暗想:“对味了!”
李池龙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就说他怎么可能长那么好看,原来是假的呀。”
“有没有可能那个不好看的才是假的?”李老头看着儿子说道。
李池龙悻悻然不说话,接着李老头问他怎么还跟那人打过交道,然后这位李家公子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江建伟眉头微皱“这孩子现在都这么皮了,对方明明是想来吃饭的。”
李老头则是直接破口大骂:“说瞎话人变丑这种说法是哪个兔崽子教的,告诉我,你爹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他!”
李池龙望着他那个现在有点陌生的爹,瞠目结舌,脑子里开始浮现一幅幅画面——
池龙啊!这个压岁钱小孩子不能拿的,压岁、压岁,拿着以后长不高的;小龙啊!你娘说让你用零花钱给爹买瓶酒呀,快去吧,我怎么会骗你呢;龙啊!你跟爹说实话,今天是不是又迟到了,说慌人会变丑的。——
本来还想跟他爹较量一番的李公子,越想越气,到底是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这会已经开始哭了起来。
这位给儿子取名池龙的父亲,可见对其期望有多高,老来得子,实属不易,刚开始的几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后来孩子渐渐长大愈发活泼,老人便陪着胡来,但是怎么可能真的跟孩子过不去呢,看见孩子哭,他当然自己也心疼。
女人心思总是细腻,王粒华看在眼里想道:“孩子活泼可爱,阳光开朗,这样的性格不正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吗?难道非要生个让别人欺负了以后,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回到家里爹妈问了还不敢说的孩子才满意吗。”
有目共睹,这位李家公子,除了爱跟亲爹拌嘴之外好像还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同龄人中的好朋友,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有时候看着他跟老头子吵架王粒华自己也乐在其中,并未感觉有什么不妥。
她心里清楚,“天天被孩子称作李老头的那个男人,他是害怕,他怕哪天自己老到什么都干不成,他更怕孩子觉得他真的已经老了,所以他一直竭尽所能用自己的方式去爱着孩子,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只见那个气度不凡的李夫人站起身,目光扫过正要过去安慰儿子的李老头,老头瞬间停步;再度转移视线望向正在嚎啕大哭的孩子,孩子立刻止啼。
苹果树上鸟儿叽叽喳喳,江云九岁的妹妹感觉不可思议,此刻正张大嘴巴呆若木鸡,江云父亲跟刘婶则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李夫人满脸歉意,揉了揉额头跟江云父亲说了句不好意思,江建伟一时半会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伸个大拇指道:“没…没事。”
王粒华挥了挥手,泫然欲泣的李池龙和噤若寒蝉的李老头乖乖来到跟前。
“道歉。”
王粒华轻飘飘两个字吐出来,但落在父子两人耳中却重如千钧。
李池龙不明所以,想不通错在哪里,心一横,我就算是没错还不能道个歉了吗?
于是,抽泣着扭过头对着李老头说了声对不起。
李老头本就心疼,拍了拍李池龙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粒华瞪了他一眼,李老头会意,转身对着江建伟歉意道:“江老弟呀,不好意思了,或多或少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给这闹腾的,唉…还请见谅。”
江建伟连忙起身:“李大哥言重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吓人,是吧小云。”
江云看见父亲朝他使眼色连忙站起说道:“对呀,对呀,赶快坐下吧池龙,还有李叔叔也是。”
孩子都站出来打圆场了,李老头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依旧站在那看着夫人,不知所措。
王粒华点点头,示意父子俩坐下。
刘婶心服口服,江建伟更是钦佩李夫人女中豪杰。
气氛十分微妙,李池龙眼中含泪坐在那不敢吱声,李老头装作无所谓,表情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王粒华看了看两人,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走吧,我看你们也吃差不多了。”
李家父子先后起身,李老头开口道别。
江云跟父亲看得真切,这是通知,不是商量,所以双方都没有客套。
几人的注视下,李老头跟李池龙跟在那位一看就是当家作主的李夫人身后,缓缓走出大门消失。
刘婶收回视线,感概道:“真是那卤水点豆腐,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父亲江建伟笑了笑说道:“也算是长了见识,以前只觉得李大哥怕老婆,没想到已经怕到了这个高度,就连李家那小子也…啧啧啧…真是虎父无犬子呀!”
刘婶会心一笑,江云心中浮现一句诗,‘映日荷花别样红。’
妹妹江雨还没有反应过来,两眼闪闪发光,喃喃道:“好家伙,真的好家伙!”
父亲江建伟敲了一下江雨额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江雨眨巴着大眼睛,伸手揉了揉脑袋,悻悻然坐好。
———
一场父慈子孝母温柔的家庭收场后,小院里再次恢复和谐。
吃饱喝足后,时间已经不早,刘婶帮忙收拾好碗筷,坐在院里跟江建伟唠着家常,江云跟妹妹坐在一旁开始写课业。
就在晚霞即将为云朵镶上金边的时候,江雨放下手中的笔,偷偷瞄了一眼旁边。
父亲在那边说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提到过南边谁家荒了的地,也感概过以往曾有过的不容易,刘婶在旁边听的津津有味,时而附和,时而讲一些琐碎,聊着一些再简单不过的日常。
看着眼前这只在梦里出现过的一幕,江雨有些呆了,下意识的开口:“哥…”
江云放下笔看着妹妹,满脸笑意温柔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道题不会?”
“没…没事了。”
江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埋下头继续写课业,似乎是遇到了一道比较难的题。
江雨挪开用手护着的课本,几行字映入眼帘。
那一页的末尾清晰写着,‘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我不敢再讨厌母鸡了。’
正是那篇《母鸡》。
恍惚间,江雨有种错觉,好像刘婶的影子跟妈妈重叠在了一起。
课本上悄悄出现一滴泪,思念无声,江雨偷偷擦掉,心里想着:“要是哥哥以后能每天过生日就好了。”
美好的一天会伴随夕阳而谢幕,悲伤的故事往往都有个暖心的开始,最终,这一切都会被时间所淹没,但花虽枯萎,爱永不凋零。
———
太阳跟夜空交接完工作后就潦草下班。
几人吃了半个下午饭,本来就不饿,随便应付几口算是一顿晚餐。
刘婶只顾着跟邻居唠家常,已然忘了家里还养着一群鸡,直到这会,有只迷路的大公鸡窜到江建伟家院里才如梦初醒,慌忙告别离开。
江建伟看着离开的刘婶,眼神复杂,这是他头一次跟这个女人说这么多话,平时都有意无意的躲着。
江云去帮着刘婶攆鸡。
白天炸的东西实在太多,江建伟收拾了一些装进袋子,准备让江雨拿到刘婶家。
江雨怔怔出神,嘴里念叨着什么:“公鸡…母鸡…”
江建伟摸了摸闺女额头,疑惑道:“也没有发烧呀。”
江雨晃过神来,拿起东西就往隔壁跑去。
———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兄妹二人返回。
进入大门,院墙内是一个正对着脸的长方形结构,屋子内两边都有隔断,厨房在对着江雨屋子那棵苹果树后面,正堂里,靠墙摆着一张不大的床,江建伟就睡在那,孩子半夜有什么异常都能及时应对。
最早由于家里穷,进去屋,一个较大的空间算是正堂,只有左手边一个隔断,一家人住在一块。
杨爱云生病住院以后,就变成了跟父亲住;再后来,女大避父,加上孩子独立,江建伟直接把隔断拆了,重新做了两个。
起先江云想着,“钱那么难挣,直接在正堂放一张床跟父亲住,让妹妹单独睡一个屋不就行了。”
江云父亲却说要讲究对称美,少年不解,直到那天在学校,老师看着讲台下面的学生,随口撂下了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碗水端平,难哟!”
“发什么愣!今天早点睡,明天早点起。”
江建伟声音传来。
兄妹两人的一天结束。
———
南巷池塘,蛙声一片。
江建伟端着一碗炸食,走向那座曾经张百顺的祖宅,轻叩门环,里面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道:“进来吧,门没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