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镜门彻底闭合的第七日,长安城下起了入秋的第一场雨。
沈寒舟站在升平坊画院的西墙前,指尖拂过镜面冰凉的纹路。门扉上的青铜兽环还凝着层水汽,顾惟之与千界的血咒在雨雾中泛着淡淡的金光,将巨猫壁画的残影压在门后,只留下些模糊的爪痕,像被顽皮孩童划过的涂鸦。
她的石质脸颊早已恢复如常,唯有眉心那颗朱砂痣在雨里愈发鲜红,像是阿砚的泪珠永远凝固在那里。金吾卫的令牌悬在腰间,碰撞着绣春刀的刀鞘,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再也惊不醒门后的魂灵。
“他说过,守陵人的宿命是守护。”沈寒舟弯腰拾起片狼毫笔毛,那笔毛在雨水中抽出嫩芽,根系缠绕着细小的血丝——是顾惟之最后留在界笔里的魂光。她将笔毛埋进墙根的泥土,那里已长出片青翠的竹林,竹节上都印着小小的猫爪印。
千界蹲在最高的竹枝上,断尾处的金痂已蜕成玉色。它望着朱雀大街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往来的行人,那些曾被雾丝缠绕的百姓如今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平和,没人记得忘川雾的阴冷,也没人知道是谁将他们从画皮的命运里拽了回来。
“喵——”黑猫突然低唤一声,纵身跃下竹枝,用爪子扒开竹林深处的土。那里埋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半块桂花糕,是沈寒舟从西市糕点铺买来的,糕面上的糖霜早已融化,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三年前的阿砚没能偷到的桂花糕,终究还是有人替他放在了这里。
雨停时,画院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小石头抱着只受伤的流浪猫站在门槛外,少年的裤脚还沾着泥点,怀里的猫却与千界有几分相似,只是额间没有银勾,只有道浅浅的白痕。
“沈女史,我来给顾大哥送画。”小石头从怀里掏出卷宣纸,上面画着两个牵手的少年,走在洒满月光的朱雀大街上,前面蹲着只摇尾巴的黑猫,“我梦见他们了,说在忘川河那边种了好多竹子。”
沈寒舟展开画卷的刹那,朱镜门突然发出细微的嗡鸣。门扉上的血咒泛起涟漪,竟在雨雾中映出幅流动的画面:忘川河畔的三生石旁,顾惟之正用界笔给阿砚描画总角,千界蹲在旁边舔着新长出的尾尖,河水里飘着无数纸船,每只船上都点着盏小小的尸灯,照亮了通往轮回的路。
“他们……真的在那里。”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哽咽,怀里的流浪猫突然挣脱怀抱,蹿到镜门前用头轻蹭,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呼噜声。
千界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猫。它知道,有些羁绊会顺着魂脉流转,就像顾氏的血脉里永远刻着守陵人的印记,界使的灵智里永远藏着千年前的童谣,而这座长安城的晨雾里,永远飘着未说出口的再见。
入夜后,西墙的朱镜门突然渗出淡淡的光晕。
沈寒舟握着令牌的手猛地收紧,只见门扉上的兽环缓缓转动,露出道细小的缝隙,里面飘出片半透明的宣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朵蔷薇——是顾惟之画的第一幅魂像,卖花姑娘的魂魄早已转世,画纸却带着她未谢的芬芳,从门后飘到了沈寒舟的掌心。
“是他在清理门后的魂画。”千界跳到她的肩头,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朱砂痣,“朱镜门需要保持洁净,就像千年前阿顾擦净铜镜碎片那样。”
沈寒舟将蔷薇画贴在门扉上,光晕顺着画纸的纹路蔓延,在门后凝成道模糊的身影。顾惟之的雾影正站在堆积如山的魂画里,界笔在他手中飞舞,将那些被遗忘的魂魄一一描进轮回册,阿砚的魂光则在旁边整理着画轴,时不时偷喝口忘川河的水,惹得顾惟之回头轻斥,眼底却盛着温柔的笑意。
“哥,你看这张画!”阿砚突然举起幅画,上面画着个穿黑袍的女子,正挥刀斩断雾丝,眉心的朱砂痣被夕阳染成金色,“沈姐姐的魂魄好亮啊。”
顾惟之的雾影转头看向门缝外的沈寒舟,右眼的石壳已褪去大半,露出里面清澈的瞳仁。他对着门扉轻轻一笑,界笔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将朵朱砂蔷薇簪在阿砚的总角上——那是用沈寒舟的龙气凝成的花,永远不会凋谢。
光晕渐淡时,沈寒舟听见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童谣,是千年前阿顾哼过的调子,顾惟之的声音与阿砚的童声交织在一起,混着千界的猫叫,像首温柔的镇魂曲。
“他们不会真的离开。”千界舔了舔她的指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重新闭合的镜门,“只要这扇门还在,只要有人记得他们,魂火就不会熄灭。”
沈寒舟抬手抚摸眉心的朱砂痣,那里突然传来阵温热的触感,像是有人用指尖轻轻点过。她望着长安城渐次亮起的灯火,朱雀大街的灯笼串成银河,照亮了顾惟之兄弟永远没能走完的路,也照亮了新生的黎明。
第二日清晨,升平坊的百姓发现画院的竹枝上挂满了纸船。每只船上都点着支小小的蜡烛,烛火在晨风中摇曳,将朱镜门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道永远敞开的门,等待着某个雨雾朦胧的清晨,有两个少年牵着黑猫,从门后笑着走来。
而西市的糕点铺前,总有个穿黑袍的女子驻足片刻,买走块桂花糕,转身走向升平坊的方向。她的腰间悬着金吾卫的令牌,眉心的朱砂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在告诉往来的行人:有些守护,从来都不需要被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