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以言喻的撕裂感,仿佛灵魂被强行塞进一个过于狭窄的容器,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叫嚣着酸痛与不适。李初熙的意识在无边黑暗中沉浮了不知多久,终于挣扎着,撬开了一丝缝隙。
首先涌入的,不是现代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而是一种混合着淡淡檀香、草药以及某种潮湿木料的气息。光线有些昏暗,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的是……陌生的、雕刻着简单花纹的木质屋顶,以及身上覆盖着的、略显粗糙却干燥温暖的靛蓝色麻布被褥。
这不是医院。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伴随着无数混乱的碎片——刺眼的车灯、苏念惊恐的脸、冰冷的雨水、后背撕裂的剧痛、还有那个穿越时空的古老声音……以及,更多陌生的、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呃……”他痛苦地**出声,声音干涩沙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醒了!公子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略显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初熙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一脸激动地看着他,随即转身朝外跑去,嘴里喊着:“阿翁!阿翁!公子醒过来了!”
公子?阿翁?
他撑着仿佛散架般的身体,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这具身体异常虚弱,手臂也使不上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却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苍白,皮肤细腻,绝非他自己那双因为偶尔帮苏念搬东西、做点手工而略带薄茧的手。这不是他的身体!这个认知让他心底一阵发寒。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木桌、木椅、一个粗陶水壶,墙壁是夯土砌成,糊着白灰,却有些地方已经剥落。窗棂是木质的,糊着泛黄的窗纸,透进朦胧的天光。一切都古意盎然,充满了……历史的质感。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布衣、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带着忧色的老仆快步走了进来,看到睁着眼睛的李初熙,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才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您总算醒了!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您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可把老奴吓坏了!”
“三……三天三夜?”李初熙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这里是……哪里?你……是谁?”他问得艰难,不仅仅是身体原因,更因为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带来的恐惧。
老仆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惜,连忙解释道:“公子,您不记得了?这里是咱们在终南山下的庄子啊。老奴是福伯啊,是看着您长大的福伯!您前几日去后山……不慎失足跌落山崖,幸好被采药的樵夫发现,才捡回一条命……”福伯说着,眼眶都有些泛红,“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老奴……老奴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您的娘亲啊!”
终南山?庄子?福伯?娘亲?
这些词语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那扇属于这具身体原主记忆的闸门。更多的碎片汹涌而来——一个温柔却总是带着哀愁的妇人面容(那是他,不,是这身体原主的母亲,已经病故);一个隐秘的身份,不能宣之于口,只能隐居于这山野之间(他是当朝皇帝李世民流落民间的私生子!);以及……一次并非意外的“失足”,跌落山崖前,似乎瞥见了草丛中一闪而过的、不怀好意的身影……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李初熙现代人的思维。他,一个二十五岁的、为情所伤、最终死于非命的现代灵魂,竟然真的穿越了时空,附身在了这个同样名叫李初熙、年仅十八岁、身份尴尬且刚刚遭遇谋杀的唐朝少年身上!
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然而,身体的虚弱、环境的真实、以及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陌生记忆,都在冷酷地告诉他,这不是梦。苏念、车祸、现代都市……那一切,才是真正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梦。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茫然涌上心头。前世活得憋屈,死得窝囊,今生呢?难道就要顶着这个尴尬的“在野私生子”身份,在这陌生的时代,继续战战兢兢、隐姓埋名地活下去?甚至可能随时面临不知来自何处的暗杀?
“水……”他嘶哑着说,暂时将这些混乱的思绪压下。生存是第一位的。
福伯连忙倒了一碗温水,小心地扶着他,一点点喂他喝下。清凉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并非福伯或那小厮的匆忙。随即,一个平和却自带一股难以言喻气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福伯,听闻公子醒了?”
李初熙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老者。他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古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蕴藏了整片星空,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万物。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方天地的中心。
李初熙心中剧震!这张脸……这气质……虽然与濒死时听到的那个声音无法直接对应,但他灵魂深处有一种直觉般的悸动——此人,绝对与他穿越至此有着莫大的关联!
福伯见到老者,立刻恭敬地躬身行礼,语气充满了敬畏:“袁真人!您来了!托您的福,公子刚醒。”
袁真人?袁……莫非是……
一个在唐朝,尤其是在李世民时期,如雷贯耳的名字瞬间蹦入李初熙的脑海——袁天罡!
袁天罡的目光越过福伯,直接落在床上的李初熙身上。那目光似乎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他缓缓踱步进来,对福伯温和道:“福伯,你去为公子准备些清淡的粥食吧,此处有我。”
福伯不敢多言,连忙应声退下,并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李初熙和这位传说中的神人。
袁天罡走到床边,并未立即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李初熙。李初熙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来自异世的灵魂。他强自镇定,用沙哑的声音试探着开口:“晚辈李初熙,多谢……真人救命之恩?”他不确定自己跌落山崖是不是对方所救,但直觉告诉他,自己的“复活”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袁天罡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字字敲在李初熙心上:“三日之前,帝星之侧,辅星骤亮,光耀紫微,其芒锐不可当,其轨混沌难测。老道推演天机,知有异数降世,方位正在这终南山下。”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小友,你魂光不稳,与此身尚未完全契合,且灵台之中,携有迥异于此方天地的‘识见’……你,并非此世之人吧?”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李初熙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袁天罡!他……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最大的秘密!这就是古代顶尖术士的能力吗?
看到他的反应,袁天罡已然得到了答案。他脸上并无惊讶,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继续道:“你不必惊慌。天道运行,自有其理。异数即是变数,变数亦可是生机。你之降临,或许正是此界气运流转之关键。”
李初熙心脏狂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这种能洞悉天机的人物,隐瞒和狡辩毫无意义,反而可能引来祸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真人慧眼如炬……晚辈……确实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处。前世种种,已如泡影。只是……不知真人提及此事,有何指教?”
他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既承认了事实,又表明了自己目前茫然无措的处境,同时也想探听袁天罡的意图。
袁天罡对他的反应似乎略有赞许,微微颔首:“你灵台虽受重创,记忆残缺,但根基尚存,尤甚以往。你可知,你此世之身,牵涉甚大,危机四伏。前日之‘意外’,绝非偶然。”
李初熙心中一凛,果然,那场跌落山崖是谋杀!是针对他这个尴尬皇子身份的谋杀!
“请真人明示!”他语气诚恳了许多。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能看穿他来历且似乎并无恶意的高人,或许是他唯一的指引和依靠。
袁天罡拂尘轻扫,道:“指教谈不上。老道今日前来,一是确认异数,二是……观你虽有劫气缠身,煞星照命,然命宫之中亦隐含一丝前所未有的‘革新’之气,与你灵台中那些异世‘识见’隐隐相合。此气,或可涤荡沉疴,开辟新局。”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李初熙,“小友,你可愿随老道修行一段时日?一来可助你稳固神魂,强健体魄,应对将来之变;二来,或可借你之‘识’,窥探天道另一番景象。”
修行?跟袁天罡修行?
李初熙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遇!且不说袁天罡在历史上神乎其神的地位,单是能获得自保之力、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包括那些玄之又玄的星象命理),就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更何况,对方似乎对他来自现代的“知识”很感兴趣,这或许是他在这大唐安身立命、甚至扭转命运的独特资本!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问道:“真人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资质愚钝,且身份敏感,恐给真人带来麻烦。”
袁天罡淡然一笑,仿佛世间一切麻烦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麻烦?老道活了这般岁月,最不怕的,便是麻烦。至于资质……”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初熙,“你之资质,不在筋骨,不在悟性,而在于你带来的‘变’。这,便是最大的资质。”
话已至此,李初熙再无犹豫。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在床上对着袁天罡躬身一礼:“弟子李初熙,拜见师父!”
这一拜,拜别的是过去那个懦弱、为情所困的李初熙。这一拜,开启的是一段充满未知、却注定不凡的盛唐之路。
袁天罡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拂尘轻抬,一股柔和的力量将李初熙托起。“既入我门,当时刻谨记,上体天心,下察民意。你之‘识见’,当用于正途,莫负了这天赐之机。”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窗外,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为古朴的屋舍镀上一层金边。终南山的剪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神秘。
李初熙躺在榻上,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与灵魂逐渐稳固的奇异感觉。前世的伤痛似乎被隔在了遥远的时空彼岸,而今生的危机与机遇,正如同这终南山的夜色,悄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