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微光的日子

捕捉微光的日子

主角:林安陈伯
作者:瑾影残烟

捕捉微光的日子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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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混合了醋酸、霉味和陈年烟草气息的味道。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味道或许刺鼻,但在林安跨进店门的那一瞬间,这种并不好闻的气味竟然奇迹般地冲淡了他鼻腔里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来自CBD写字楼的冷气味和消毒水味。

店里很深,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狭长洞穴。两侧的木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旧相册、过期的胶卷盒、甚至还有几台看起来像是古董的放映机。昏黄的灯光被灯罩上的灰尘过滤后,变得更加柔和暧昧,照得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像是一群正在慢动作起舞的微小生物。

刚才那位给林安开门的老人——陈伯,此刻已经坐回了柜台后面。

他并没有像现在的商场导购那样,带着职业化的假笑迎上来问“需要什么帮助”,而是戴上了一副厚厚的老花镜,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一张底片。他的手指粗糙、骨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渍,那是显影液常年浸泡留下的痕迹。

林安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把他没有打开过的、滴着水的雨伞。他有些局促。在这个充满了过去时态的空间里,他这一身笔挺却透着疲惫的现代西装显得格外突兀。

“随便看,”陈伯头也没抬,声音在那盏绿色的台灯下显得有些闷,“东西别碰坏就行,有些比你岁数还大。”

林安点了点头,尽管陈伯并没有看他。

他慢慢地挪动脚步,靠近那个吸引他的玻璃柜台。隔着一层有些划痕的玻璃,那台海鸥4A双反相机静静地躺在一块暗红色的绒布上。离得近了,他能看清机身上斑驳的黑漆,以及镜头边缘那一圈细微的黄铜色氧化痕迹。

它是那样安静。

林安习惯了电子产品的安静,那是死寂,是通电前的休眠。但这台相机的安静不同,它像是一位闭目养神的老者,肚子里装满了从未被讲述过的故事。

“想看那个?”

不知什么时候,陈伯抬起了头,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沿,精准地落在了林安盯着的那台相机上。

林安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慌乱地收回目光:“啊,不……我只是随便看看。”

“喜欢就拿出来看。”陈伯放下手里的镊子,绕过柜台。他走路有点跛,那是早年在暗房里站久了落下的静脉曲张。他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柜台锁。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陈伯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台相机,然后递到了林安面前。

“拿着。两只手。”陈伯命令道。

林安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了这个黑色的铁疙瘩。

入手的瞬间,他不由得往下一沉。好重。比他想象中要重得多。那是一种扎实的、沉甸甸的分量,金属冰凉的触感瞬间穿透了他掌心的皮肤,顺着神经末梢一路传导到他那颗麻木的大脑。

“这是全机械的。”陈伯在一旁淡淡地说,“没有电池,没有芯片,全是齿轮和弹簧。只要你不把它摔碎,它能比你活得久。”

林安低头看着手中的机器。黑色的蒙皮有些脱落,露出了里面的金属原色。他能闻到相机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机油味,那是工业时代特有的体香。

“怎么看?”林安问了一个傻问题。他习惯了举起手机对着屏幕,或者把单反凑到眼睛上。

“低头。”陈伯指了指相机顶部的取景器,“把它当成是一口井,往里看。”

林安有些笨拙地打开顶部的遮光罩。那个动作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他低下头,看向那块方方正正的毛玻璃。

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取景器里的世界是明亮的,却也是颠倒的。左右相反的影像浮现在那块略显昏暗的毛玻璃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柔焦感。店里那昏黄的灯光、陈伯那件灰色的毛衣、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那个小小的方框里,都变得不再真实,却又无比唯美。

那不仅仅是缩小后的现实,那是经过了光学折射后,被提纯了的现实。

林安转动了一下身体。取景器里的画面随之流转,像是一部正在放映的无声电影。他看到了自己被打湿的裤脚,看到了地砖上那一滩反射着灯光的水渍。

平时看来脏兮兮的水渍,在这个取景器里,竟然像是一块破碎的琥珀。

“很神奇,是吧?”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多人第一次看腰平取景器,都会晕。因为世界反过来了。”

“反过来了……”林安喃喃自语。

是啊,如果世界反过来,是不是意味着,原本那种令人窒息的下坠感,就会变成上升的浮力?

“这台机器没坏,”陈伯靠在柜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燃了一根,却没有点烟,只是盯着那团小小的火焰看,“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没人愿意花时间去对焦了。”

“对焦?”林安的手指触碰到了镜头旁边的旋钮。

“手机哪怕闭着眼拍也是清楚的。但这玩意儿不行。”陈伯甩灭了火柴,那一缕青烟在空气中袅袅升起,“光圈、快门、焦距,哪一个弄错了,出来的就是废片。你得慢下来,得算计,得等待。现在的世界太快了,大家都想一秒钟看到结果。没人愿意等那个显影的过程。”

林安试着转动了一下对焦旋钮。

取景器里的画面开始变化。原本模糊的一团光晕慢慢收缩,边缘变得锋利,陈伯身后的那些药水瓶子逐渐变得清晰可辨,连标签上的字迹都浮现了出来。

这个过程很奇妙。

就像是在一片混沌的迷雾中,亲手拨开云层,让真相显露出来。

在这个瞬间,林安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掌控感。不是那种被甲方要求修改颜色的被动执行,而是他——林安,通过转动这个旋钮,决定了世界的哪一部分是清晰的,哪一部分是模糊的。

“多少钱?”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连林安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的工资虽然不低,但在扣除房租和看心理医生的费用后,剩下的并不多。他一直过着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极简生活,不买新衣服,不聚餐,没有任何娱乐消费。

买一台几十年前的破相机?这简直是疯了。

陈伯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深深地看了林安一眼,那眼神犀利得仿佛能看穿林安那层摇摇欲坠的伪装。

“八百。”陈伯报了一个数字,“送你两个过期胶卷。练手的,拍坏了不心疼。”

八百块。那是他半个月的伙食费,或者是两次心理咨询的费用。

理智告诉他,放下相机,说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开,回到那个安全的、灰色的鱼缸里去。这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铁,不能打电话,不能发朋友圈,甚至连能不能拍出照片都是个未知数。

但他的手却死死地扣住相机冰冷的机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想放手。

这是一种毫无逻辑的冲动。就像是一个溺水太久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块浮木,哪怕这块浮木上满是钉子和青苔,他也不愿松开。

“我要了。”林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走出“时光照相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落叶被泡软后的腥气。路灯把林安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潮湿的地面上。

他的帆布包比来时沉了很多。那台海鸥4A被包裹在一块陈伯送的旧绒布里,像是一颗沉甸甸的心脏,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侧腰。

这种撞击感让他觉得疼痛,也让他觉得清醒。

回到出租屋,林安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瘫倒在床上。他打开了那个只有一盏白炽灯的房间,把相机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那张宜家的白色书桌上。

在这个除了黑白灰没有任何多余色彩的房间里,这台斑驳的旧相机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却又像是某种图腾。

林安坐在椅子上,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没有感到困意。

他按照陈伯教的方法,有些笨拙地打开后盖,撕开那个过期胶卷的包装纸。胶卷有一股特殊的化学气味,并不难闻。他把胶卷头**片轴,转动过片扳手。

“咔哒、咔哒。”

齿轮咬合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清脆,有力,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决绝。

合上后盖,转动过片钮直到计数窗出现“1”。

完成了。

现在,这台沉睡了几十年的机器,肚子里吞下了一条名为“可能性”的胶卷。它准备好了,等待着这双颤抖的手,去按下那个并不轻松的快门。

林安举起相机,并没有打开取景器,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冰凉的快门按钮。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消失的幽灵,一个在鱼缸底部的潜水员。但现在,他手里握着一个可以捕捉时间的工具。

虽然他依然不知道明天起床时是否还会感到那种灭顶的绝望,依然不知道这八百块钱是不是打水漂了。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微弱的台灯下,他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原本已经有些麻木的心脏,随着刚才那声“咔哒”的过片声,稍微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那是一次微小的起搏。

林安关掉了台灯。黑暗重新笼罩了房间,但这一次,黑暗中多了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周末的阳光像是一把未经打磨的粗盐,白花花地撒在窗台上。

对于林安来说,周末并不意味着休息,而是一段更漫长的、需要独自熬过去的时间。没有了工作的强制性日程,时间在他面前化成了一滩粘稠的液体,怎么甩都甩不掉。

桌上那台海鸥4A双反相机,成了这滩液体中唯一的固体。

林安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研究这台机器。他在手机上搜索“双反相机使用教程”,屏幕上跳出的一堆术语让他头疼欲裂:光圈、快门、ISO、景深、阳光十六法则……

这些词汇像是一堆乱码,试图挤进他那本就运转缓慢的大脑CPU里。

“光圈决定进光量和景深,快门决定曝光时间……”他嘴里机械地念叨着,手指僵硬地拨弄着镜头旁的拨杆。

这太难了。

比起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自动美颜、自动曝光的手机,这台老相机简直就是一台精密而傲慢的仪器。它拒绝妥协,拒绝智能化,它冷冷地要求使用者必须懂得光的物理法则,否则就只给你一片漆黑或惨白。

林安感到一阵烦躁。那种熟悉的自我厌弃感又涌了上来:看吧,你连个旧相机都摆弄不明白,你还能干什么?你也只配活在自动模式里。

他甚至想把相机重新塞回包里,塞进柜子最深处。

但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快门按钮。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了那个雨夜陈伯的话:“你得慢下来,得算计,得等待。”

等待。

林安深吸了一口气。他拿起相机,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分量坠在胸前,像是一块负重训练的铅块,却也奇怪地给了他一种重心感。

“出去走走。”他对自己下达了指令,“只拍一张。拍完就回来。”

走出公寓楼,外面的世界喧嚣得让人耳鸣。

为了避开人群,林安特意选了一条通往老城边缘的小路。这里靠近护城河,河水浑浊,漂浮着枯枝和不知哪里来的白色泡沫。

他低着头,看着挂在胸前的取景器。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行走方式。他不需要抬头看路人的脸,只需要低头看着那个方方正正的毛玻璃。世界在他的胸口呈现出倒像,仿佛他捧着的是另一个维度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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