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将军的接风宴,我作为他的心上人如约而至。人人皆在背地里说,
说我一个卖包子的女娘,踩了天大的狗屎才能得此好命。身后,
清冷俊逸的少年丞相踏梅而来。「小娘子与周将军真是天定的缘分。」我淡淡笑道:「是啊。
」四目相对之际,他浑身僵住,嘴角的笑渐落。「小愉?」啊。
看来我这有了富贵命的竹马并未忘记当初被他赶出京城的青梅。1周牧野说,
若我不想应付前厅那一群人的话,便去后花园里散散心。可若是我知道后花园里有贺之章,
我宁愿去听前厅那一群人说闲话。身后的声音传来时,我眼前恍惚。多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当初贺之章把我赶出京城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寂冷的雨夜中,我像条落水狗一样狼狈。
他撑着油纸伞,曾经满是爱意的眼神只余冷漠。「心愉,如今我们之间的身份如同鸿沟,
你若是还呆在京城,只会成为我日后的阻碍。」「你走吧。」当时我浑身冰冷。
可他的语气更冷。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冷。后花园的腊梅开的如火一般热烈。我含着笑,
慢慢转过身。「是啊,遇见周将军,是缘分,也是我之所幸。」「好久不见,贺丞相。」
2贺之章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在怨我又来了这京城,阻碍他的升官路。
可他的官已经很大了,升无可生。我不恨他,也无怨。
所有的情义早在那天雨夜就已消失殆尽。只是,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我转身去找周牧野。身后人大步靠近,很急,急忙忙的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浑身颤抖,
一句话在嗓间哽咽许久才吐出来:「小愉……」「你……是周牧野的心上人?」与**近时,
那一双眼瞬间红的彻底。我不明白,贺之章如今这副样子又在做给谁看。我想把手抽出来,
可他的力气更大。一双眼仔仔细细盯着我,像是在确定,确定我只是开了一个玩笑。可没有。
我的眼里坦坦荡荡。拉扯中,刚赶来的周牧野把我抱在怀里。随后,
一拳打在了贺之章的脸上。后花园里的风都寂静了一瞬。周牧野破口而出:「滚!」
周牧野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脾气很不好。可他待我,却是温柔的。「小愉儿,
这登徒子没伤害你吧?」我摇摇头。对面的贺之章半跪在地上,嘴角破裂,
那充斥在眼眶的泪珠还是滚落。他伸出手,想握住我的裙角。卑微、乞怜,
这些词何曾出现过贺丞相的身上。我上前一步。「啪!」清脆的巴掌声骤响。「贺丞相,
你我已经再无瓜葛。」「我与周将军两情相悦,今日,是你逾越。」3回去的路上,
我想起了和贺之章的过往。第一次到京城,也是在一个雨夜。雨下的很大,京城,
寸土寸金的地方,最便宜的客栈也要一两银子。可当时贺之章和我,
一个是不远千里来赴考的穷书生,另一个是只会做包子的小女娘。
我和他蹲在客栈的厅堂里躲雨,老板不愿,想要赶我们走。贺之章恳求着:「就一晚,
一晚我们便走。」在这种情况,读书人的傲气也算不得什么了。他说他会写字画。
那老板嘲笑:「你这种人的字画能卖几个钱?」贺之章瞬间红透了脸。是啊,
现在的贺家小子只是个小子,还未出名。我抱着老板的腿,哭着说:「求求你,
小愉能给你做包子,做很多包子。」当天晚上,我给客栈做了一百个包子。手做的又红又疼。
贺之章和我蜷缩在漆黑的厨房里相依而眠。他看着我,少年的眼神坚定又明亮。「小愉,
你等等我,等我考上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受这种委屈。」我点点头,重重的「嗯」了一声。
贺之章是我们十里八村最聪明的人了,连曾经给太子教书的先生都夸他:「过目不忘,
后起之秀。」我相信他。相信我的贺郎会高中进士,会八抬大轿娶我回家。
4贺之章在京城并非无权无势的人,他手中有先生的举荐信。不知道是哪户官宦人家,
但他没去,他不想与那些勾心斗角的人为伍。我支了个小摊,在东街早市上卖包子。
贺之章不去便不去,我可以养着他,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他偶尔写一些字画在街上卖。
他的字画很好看,总是赚的比我多,有学问的人是饿不死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也算有盼头。
又是一个大早,起来时我把昨日包好的包子起锅蒸了几笼,而后坐在摊位上叫卖。
邻居家何婶的囡囡最爱吃梅干菜包,每回出摊都来要我摊位上等着,今天也不例外。「小心,
烫。」我把热气腾腾的包子放进她拿着的食盒中,扎着两个小辫的女童笑嘻嘻的咬了一大口,
烫的龇牙咧嘴。今天花朝节,小孩子头上戴了几朵桃花,甚是好看。
我笑着伸手把她头上的花扶正。突然,长街的另一头,急促的马蹄声「哒哒」而来。
东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是不允许骑马在这路上的。还未等我反应,一阵风袭来,
随后一匹棕红色的烈马在街上横冲直撞。那马看着尚未驯服,
马背上面的少年也缰绳都抓不稳。下一秒,竟直愣愣撞在了我的摊位上。周围人都吓傻了。
我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便推开了哇哇大哭的女童。「砰!」一个个白生生的包子滚落在地,
沾染上尘土和花粉。可惜了,忙活了一晚上。后知后觉,才感受到全身的疼,
身子骨像散架了一般。耳边,孩童的哭声,大人的尖叫声……还有,贺之章唤我的声音。
「小愉!小愉!」我想告诉他,我没有事。刚开口,竟硬生生呕出一大口血。他抱着我,
双手颤抖。一滴水落在我脸上。贺之章,哭了?5被抬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意识。
贺之章整整守了我三天。等我再次睁眼,向来整洁的他如同变了一个人。双眼猩红,
衣衫邋遢,连胡子都冒了一茬。看见我醒来,他眼睛都亮了,小心翼翼的握住我的手。
「小愉,你还疼吗?」其实还疼,但是我不想让贺之章关心,便摇摇头,说自己已经没事了。
他忽然抱住我,抱得紧紧的,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滴两滴泪落入我的脖颈。「小愉,
是我错了。」「是我自视清高,是我没有给你好的生活。」我没有怪他。其实,在天子脚下,
权贵云集之处,发生这种事情,穷人家就是无可奈何。因身上有伤,我便躺在家中养身体。
贺之章虽勤勤恳恳的照顾我,但总是外出的时间更多。他最近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
与邻居唠嗑,邻居告诉我,原来那天贺之章把我抱回家后还去找了撞到我的富贵公子。
只是我们这种从乡下来的人,连他们的大门都进不去。奴仆恶生生的踹了贺之章两脚,
「tui」了一口。「什么贱民也敢来我们这。」「撞就撞了,
一条贱民的命还想让我们小少爷道歉,什么东西!」贺之章被赶了出去,落魄的回了家。
我翻出自己醒来那天他穿过的衣服,上面明晃晃两个脚印。心密密麻麻的疼。
6最近贺之章好像变了许多,沉默寡言了不少。也总是回来的很晚。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说让我不要担心。随后又握住我的手,语气急切。「小愉,马上,
马上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贺之章廋了,皮肉都凹下去不少,可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他越是这样信誓旦旦,我心里就越发的不安。我想问他,可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我只是一个卖包子的小女娘,什么都不懂。日子一天天过去,
虽然我和贺之章还在一个屋檐下,却突然之间有了距离。再后来的一天下午,
他拉着我神神秘秘的出了门,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难道是赚了钱?
贺之章带着我来了京城最大的酒楼里,我瑟缩着不敢进去。这里面都是达官贵人,
一次消费便抵得上我一年卖包子的钱。「放心,这次吃饭不是咱们花钱。」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想法,握着我的手腕轻声安慰。来到包厢里,我才知道,
贺之章说的是什么事。当初,街上那个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小少年,如今低着头,
怯懦的坐在一旁。他身旁,是连连赔笑的官老爷。我认识他,他从皇宫里出来,穿着官服。
回家都是坐着马车的。当初,我满心艳羡,只觉得一个天一个地。可现在同在一张桌上,
好像也没了太大的距离。他跟我道歉,说着那天的事。又将各种礼物放在桌子上,
说要给我赔罪。可若真心想和我赔罪,为何到现在才来?我不明白。是因为贺之章吗?
我抬头看向坐在我身旁的男人。他还是喜欢穿一身白布衫,头发高高的束起。
那一双眼随意看着对面的一老一少,没有情绪,格外淡漠。好陌生。
那一双眼似乎也冻到了我,让我手脚发凉。我不由得想:贺郎还是我的贺郎吗?9没过多久,
我就知道了原因。其实贺之章已经很久没回来陪我了。有时是半个月,久一点是一个月。
我也很久没出新口味的包子,因为试味道的人不在了。那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穿着雍容华贵的宫装女子突然闯进的时候,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她看着我,
露出了一丝玩味。「你就是贺之章从老家里带来的青梅?」听见那熟悉的三个字,
我警惕的望着她。「你要干什么?」「也是个可怜见的,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他吧?」
不等我回答,她身旁的下人突然拿出一袋子钱,抛在我手上。鼓鼓囊囊,不用数,
我就知道里面的,我一辈子都花不完。她笑了笑。「回去吧,别等了,」
「他是我公主府的幕僚,我已与他表明心意。」「他做我的夫君,我能助他青云直上。」
原来,她是长公主殿下,我朝唯一的公主——谢尔岚。原来,那封举荐信,是交于公主府的。
怪不得,怪不得那富贵之家能向我道歉。心里一阵阵发凉。我摇摇头,
那袋子钱如同烫手山芋一样从手中掉落。我不愿相信,相信我担忧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真相。
突然冒出一股执拗。我不怕死一般把那两人从家里推了出去。长公主气极了,
恶狠狠的说:「你且等着吧,今天晚上,我就让你知道,他是否还在意你。」
10晚上又下起了大雨,比我和贺之章刚来京城那一天的雨还要大。
因心里记挂着谢尔岚说的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其实这一片不是那么太平,
但之前有贺之章在,我倒也不怕。可自打他不在我身边,我总不敢睡的踏实。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瞬间睁开了眼。在雨夜里出现这种声音,总归不是个好兆头。
我披上外套,拿起一盏灯出门查看。可刚走进,一把剑从门缝中刺出,贴过我的脸颊,
带走额边的一缕头发。我跌倒在地。借着烛火,看清了周围。来了五个黑衣人,
还有提着剑赶来的贺之章。他替我挡下黑衣人的剑,带着我逃了出去。我贴在他的心口处,
听见「咚咚」的心跳声。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这般亲近,可我不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京城外有一条护城河,来来往往的货船都停在那边。我们一路逃到一处码头边。身后,
突然传来一声啼哭。是谢尔岚。我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怎么抓得了一国公主的,
只是明显的看到贺之章浑身僵住了。谢尔岚被黑衣人拿着刀抵在喉咙,
她哭着对贺之章喊「救命」。我跟在他身后,握着他衣角的手渐渐松开了。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刻,我突然丧失了浑身的力气。那黑衣人语气沙哑,用剑指着我。「贺先生,二选一,
来吧。」11毫无疑问,我应该是被丢弃的那一个。贺之章猩红着双眼,
无声的吐出了两个字「抱歉」。我看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的看。果然。还是陌生了。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嘴唇颤了颤。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好像是我不会有事,
让我等着他。可是我好累,等的太累了。黑衣人把我拉走,和谢尔岚四目相对时,
她眼里分明的得意。我瞬间明白,这一切,都是这位长公主的局。我都清楚,
贺之章不会不清楚。他只是拿我为筹码,像谢尔岚表明衷心。也是,
我只是一个卖包子的小女娘,而谢尔岚是能助他青云直上的长公主。选谁?
他们把我放在天秤上,然后来搅乱我平静的生活。我不怪贺之章。我只是……真的累了。
漫天的雨淋湿了我的衣衫,谢尔岚被放开后,撑起一把油纸伞挡在贺之章的头顶。
一道闪电划过,那双眼睛茫然无措。可瞬间,又冰冷无比。他握着油纸伞的手绷紧,
说出的话冷漠至极。「心愉,如今我们之间的身份如同鸿沟,你若是还呆在京城,
只会成为我日后的阻碍。」「你走吧。」我如鲠在喉。这时候哭也不会被人发现。
我眼眶酸疼,心口苦涩,可我就是哭不出来。好累,太累了。
我看向那个早就不一样了的贺之章。怎么会察觉不到呢?那浑身的气质,锐利的眼神。
贺之章很聪明,到哪都会是众星捧月的人才。怎么会发现不了呢?算了。我放过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