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她彻夜难眠,没空理会妈妈的张牙舞爪。
她感觉有些东西在变化,在不受控制,而她已经有些抓不住了。
二十年前,他家搬来这里。
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他跑到她面前说,我叫尹澈,清澈的澈,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她爸妈吵架,爸爸离家出走,她一个人跑出去哭,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门口。
他说:「花穗,我担心你。。。」
至此,他便像一棵藤蔓一样缠绕进她的生命里。
从来不浓墨重彩,但却一直根深蒂固。
似乎在她每一次伤心难过的时候,他都会像天使一样飞过来,说上一句:「花穗,我担心你。。。」
可她害怕。
害怕这薄凉的现实会再横生枝节,害怕情根深种心里,却又有朝一日要连根拔起。
她永远也学不会什么是百毒不侵,她想心如止水,人生或许才可以化险为夷。
尹澈?尹澈。
辗转反侧午夜梦回中,她好像看见尹澈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边有天使围绕。
她想上前跟他说话,却被一只大手拉住,她回头看见杨远惊慌的脸。
他说:「花穗,你看我给你带早餐了。乖,不哭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她想说好,却突然看见尹澈逐渐幻化成粉末的脸。
然后是一个温软的声音在说:「没有爸爸,妈妈喝酒抽烟又爱堵伯,小澈,妈妈不希望你总跟她在一起。。。」
她瞬间惊醒,伸手擦去额上的汗,过了那么久了,为什么在梦里你们还是不放过我。为什么?
天色还没全亮,可她已经没有睡意。
起身倒杯水,却不经意间在窗帘的一角看见他站在雪地里望着她的房间。
那一刻,她突然的很窝心。
她穿上羽绒服,下楼。
「怎么这么早?」她问。
「因为想早点见到你啊。」他倒说的风轻云淡。
以往她一定会白他一眼,但是今天没有。她总觉得这样的尹澈和以往绝不相同。
他又不顾她反对的握着她的手,不是牵着,是握着。
她不明所以又挣脱不开,索性就由他这么握着,这让她想起小时候,那年她们十岁。
他说:「花穗,你的手好漂亮,我可不可以牵一下。。。」
那时,他表情认真到不行,想想她总觉得很好笑。
「你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
「是不是很喜欢我这样牵着你?」
「哎,你够了哦。」
他不说话,只是笑。
「我们去哪里?」
「去画画。」
他话音一落,她停下脚步。
看他的眼神里有种质问,像是在说,我不要。
他却握住她另一只手,将她拉近,低头很认真的说:「画我。」
花穗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他的鼻尖距离她只有三寸。
「你。。。先放开我。」她扭捏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她很疑惑,尹澈怎么突然好像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把车开到一片树林前停下,然后从后备箱拿出一个袋子。
花穗认得,那里有她的画板。
他拉她进树林,找到位置,拿出要用的所有东西,最后将调色板放到她的手上。
整个过程花穗僵硬的一言不发。
她想起那个女人是如何踢翻她的画板,如何折断她的画笔,如何重伤她的画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价值。
她端着色板的手开始发抖。。。
「穗儿,为我画一幅画好吗?」
他握住她的肩膀,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相信你自己,就像相信我。
花穗站在那里,看着尹澈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纯白色棉衬衫,向前走了几步。
相信你,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怎么知道我就会相信你。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树,树枝不高,离他的头很近。他站在雪地里,头上是干枯的树枝。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画,不但不美还那么萧条,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悲凉。
她想问还没发出声音却看见他对着她笑。
那样的笑,像平静的湖面瞬间泛起的涟漪,像静谧的花田间突然吹过的那一道风,像站在众人中间你唯独看到我的开心。。。
她突然不想再问,坐下来,端着色板,开始画他。
他的动作很简单,站在那里,头微微扬起,他的头发似乎比以前少了许多,也剪短了许多,而脸则是向着太阳的方向。
整个画面有些怪异。
他收起笑,表情认真而严肃,只是那一双眼睛里却透出来一种深深的渴望和期待。。。
七年前,花穗二十岁。
她的画色彩清淡却意境极佳,那时学校的老师曾向艺术院校竭力举荐。
而她妈妈却说画的再好你也当不上画家,画的再好你也不会有饭吃。
当着她的面毁掉了她最心爱的那幅画。
画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女孩,站在雪地里,看向一棵树,那树的一个枝叶上发出了嫩绿色的新芽。
画的名字叫,「希望」。之后七年,她便再未画过。
花穗终于知道尹澈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为他画画。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
很久不画,她的手法已经有些生疏。
他却觉得极好,他说她画出了他眼里的东西。
她问他:「这画叫什么名字好?」
他说:「就叫,等。」
「为什么叫等?」花穗问他。
他说:「因为,要等。」
之后的几天里,他就突然消失了。
不来,也没有电话或短信。
她想,是不是他的年假休完了。
她一直觉得多多工作,时间才会过得很快,这样自己会好过点。
可没了工作,她的时间又慢了下来。
她把王总给她的「抚恤金」给外婆买了足够的药,剩下的大部分都被那个女人拿走。
有了钱,她也未必快乐,所以有与没有没什么分别。
他就这样消失了一个月。
她去外婆那里住了几天,回来发现家里没人。
厨房的米饭已经有了自己的微生物反应,她应该好几天没回来了。
闲来无事,她决定打扫房间。
于是,在她的床下她看见了杨远。
那是一张她和杨远的合照,两人依偎在一起,笑容甜蜜。
照片背面是杨远苍劲有力的字体,「若卿与我相伴,此生绝不负之。」
好一个此生绝不负之,她握着照片趴在床上,肩膀抖动,「花穗,我买了你最喜欢的豆浆和油条。。。」
垃圾没有扔完,她还没有关上房门,客厅里突然有细碎的声音,她以为是那个女人回来便没有动。
却忽然有一双手臂在背后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杨远?」她惊慌回头,脱口而出。
怎料?却看见尹澈苍白消瘦的脸。
「你,怎么来了?」她问的很没有底气。
他没有回答,只是拿过她手里的照片说:「没想到,你竟这样爱他?」
「没有,我没有,我早就不爱。打扫房间刚好看见,就想到了以前。。。那时候。。。」
她说不下去,只是用手抹着泪。
他突然把她压在床头,俯身吻了上去,吻的浓烈而缠绵。。。
她惊慌的推开他:「尹澈,你在干什么?」
「我在告诉你,既然留不住那就让他走的干脆些,不管是什么都好,过去的就不要再往回想。」
他说完又吻上来,这次花穗没有拒绝。
他拥着她躺在床上,有些尴尬。
她说:「我还要打扫。」
他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她以为他睡着了,用手指戳了戳小声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吻我。」
「第二次。」他突然睁开眼睛,吓了她一跳。
「第二次?我怎么不知道。」
她明明记得只有这一次。
他捋着她额前的碎发说:「十六岁那年夏天,我们去乡下,傍晚的时候你在一棵老树下睡着,我就偷偷吻了你。」
。。。花穗没有说话,她有些惊讶。
十六岁,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他不知道尹澈为什么突然会对她说这个。她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眼眸深邃,她突然间不知如何是好。
安静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尹澈你为什么敲响它?
「外面阳光很好,争取时间,我们出去走走。」
她觉得他的话很怪,走就走,怎么还要争取时间。
不经意间的没有多想,却在以后的回忆里留下深深遗憾。。
她记得那天之后他拿走了画,之后就消失了一个月。
「你前段时间是年假?」她问。
「不是,我辞职了。」
「为什么?」她很吃惊,他的工作很不错。
「因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
「是什么?」
「是你啊。」
他边笑边说的玩味,她白他一眼,不知道接二连三的这些不同以往,他到底在抽什么风。
他几乎每天都来找她,然后又会忽然消失几天。这样几次她也习惯了他的节奏,不再多问。
他来的时候会带她逛街,吃饭,还会买些小玩意儿给她。
每次他都会问:「开心吗?」
她都回答:「嗯,开心。」
有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是很想和她在一起的。
但是同样,很多时候她也觉得他只是想让她开心而已。
就像以前,每当她难过的时候,他都会站在她面前说,花穗,我担心你。
时间对她来说似乎又快了起来,除了每天还是要面对那个女人外,她觉得那个要登上山顶的人好像离他也越来越远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站在楼下的豆浆和油条了。
生活逐渐有了起色的样子。
外面开始春暖花开,天气越来越暖了。
尹澈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她本来是想去找份工作的,因为总归要生活。
但是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画画。
她想起那天站在皑皑白雪里身着白衣的他,那清澈的笑,还有他说的不要放弃。。。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心疼他的用心。
于是,她背起画板,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她有些紧张,不知道怎么开口,坐在街边连姿势都很怪异。来往的人有些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她犹豫再三,终于架起画板,坐在街边等着,等是否有人要她画像。
她突然想到她为他画的那幅《等》,等。心里好像有什么突然炸开了花。
可她还来不及多想,因为面前站了个人。
「姑娘,能画人像吗?」
「可以,没问题。」
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两位老人,爷爷搂着奶奶的肩膀,温馨又慈祥。
她极其认真,她不能辜负别人对她的信任。
其实她从未想过当什么画家,她只是想画画,喜欢画画。在画里她看见信仰的共鸣,有些人管它叫希望,有些人管它叫梦想。就像有些人喜欢唱歌,有些人喜欢跳舞。
她取下画交给两位老人的时候,他们很高兴,说画的很像。
问她多少钱时,她显得很不好意思。。。
他忽然想起尹澈说的那句话,有一天,你一定能重新站在阳光下。
「画的这么好,怎么还哭了?」
她回头看见尹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
此时,阳光正浓,风和日丽,她顾不得多想,一头冲进他怀里哭的像个小孩子。
「怎么几日不见,就开始对我投怀送抱了,可见你是真的想我了。」他语气轻快的调侃她。
花穗不说话,仍旧趴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小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她哭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在哭什么。。。尹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让我窝心。
他们就这样在街上坐了一天,没想到「生意」居然还不错。
她很开心,而且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
她脸上那久违的笑容让尹澈心猿意马,她本就眉清目秀,唇齿一动间,就已清新脱俗。
他偶尔拿瓶水给她,偶尔交谈几句,就这样永远陪伴着你,该有多好。。。
收工的时候,她发现他手背上有几个密密麻麻的小针眼,沿着手背上的血管一路向上。
「你打针了?」
「嗯。」他随便应着,继续帮她收拾。
「生病了?」
「感冒,严重就打了几针。」
「现在还难受吗?」
「怎么?心疼我了?」他又是那种调侃的语气。
她白他一眼:「谁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