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离开后，暮光书店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陈暮站在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档案袋粗糙的纸面。窗外，天色渐渐暗淡，晚霞将云层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像是天空淌血的伤口。

他最终还是拎起那个沉重的档案袋，走向书店最深处。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后面是他几乎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私人空间。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沉闷的咔嗒声。门开了，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只有三十平米左右。靠墙立着两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刑侦学、犯罪心理学、法医学的专业书籍和一些装订成册的案例分析。最里侧的墙面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白银市地图。

地图上，十一枚黑色的图钉刺眼地分布在不同位置，像是一串丑陋的疤痕，记录着这座城市最深的痛楚。每枚图钉旁边都用极细的笔标注着日期和受害者名字的缩写：1988.05.26-LHY，1994.07.27-LT，1998.11.30-ZJH...

陈暮的视线扫过这些熟悉的标记，最终停留在1994年那个坐标上。李婷，那个手腕戴着红绳的年轻教师。他记得她母亲跪在警局门口哭嚎的样子，记得那根染血的红绳在证物袋里刺目的红。

他深吸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档案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最新案件——代号“0402案”的现场照片和初步报告。受害者刘倩，二十五岁，市医院护士。发现死于自家卧室，死亡时间约在4月1日晚十一点至次日凌晨一点之间。死因是颈动脉被割断，全身共有二十七处刀伤，其中多处被判定为死后伤。现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财物无损失。

陈暮戴上一次性手套，将照片一张张铺满桌面。他看得极其仔细，有时会拿起放大镜观察某个细节，有时会闭上眼睛，手指轻按太阳穴，仿佛在脑海中重构现场。

血迹的喷溅形态、尸体的倒卧位置、伤口的角度和深度...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死亡瞬间的故事。

接着，他打开了旁边那些已经泛黄的旧案卷宗。二十八年的时光让纸张变得脆弱，上面的字迹和照片也略显模糊，但那些罪恶的细节却依然清晰得刺眼。

他从1988年李红燕案开始，按时间顺序一页页翻阅。十一起案件，十一条鲜活的生命，十一种各不相同的死状，却都透着同一种令人胆寒的残忍。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陈暮没有开大灯，只点亮了书桌上那盏老旧的绿罩台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笼罩其中，在身后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的、摇曳的影子。

他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

·猎物选择：年轻、独居或相对独居（家人外出）、社会关系简单的女性。非特定目标，更多是随机和机会主义。反映出凶手内心强烈的自卑和掌控欲，他需要从绝对的控制和毁灭中获取权力感。

·作案手法：极端暴力，过度杀戮，带有强烈的愤怒和宣泄意味。对颈部的切割具有象征意义——毁灭声音，毁灭生命通道。部分案件中存在性侵犯迹象，但并非核心动机。

·现场行为：敢于在白天入室，长时间停留在现场，甚至从容进食。显示出惊人的冷静和冷酷，以及对被发现风险的低估，或者说，一种病态的“自信”。

·痕迹演变：早期案件留下精斑、指纹、脚印等较多物证，后期逐渐减少，显示出一定的“学习”和“进化”能力。但他始终没有改变其暴力的核心模式。

写到这里，陈暮停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黑点。

忽然，他注意到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他快步走回书桌，快速翻动卷宗，核对着每个案发地的具**置和当时的城市布局。

一个模糊的模式开始浮现：前几起案件都发生在工厂区附近，受害者多是女工；中间几起集中在老城区；最后两起则发生在当时新兴的职工宿舍区。凶手似乎在随着城市的发展而移动，他的狩猎场始终是那些他熟悉、或者能够让他融入的环境。

“他不是幽灵，”陈暮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只是...把自己隐藏在了‘普通’这张面具之下。他可能有一份正当但不起眼的工作，住在普通的居民区，甚至可能有一个看似正常的家庭。他的残忍只存在于那扇紧闭的门后。”

这个侧写与警方早期倾向于流窜作案、或是社会边缘人的判断大相径庭。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林涛。

“老陈，有发现吗？”林涛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

“初步有些想法。”陈暮说，“但这个模仿犯...他太了解内情了。红绳的细节，连很多后来的专案组成员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

“两种可能。一是内部人员作案；二是有人通过非正常渠道获取了这些信息。”陈暮停顿了一下，“我更倾向于后者。如果是内部人员，不会选择这种方式暴露自己。”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我会秘密排查所有能接触到完整卷宗的人，包括已经退休的和调离的。”

“重点是那些既能接触到早期案件细节，又能接触到后期案件细节的人。”陈暮补充道，“模仿者展现出的知识是跨时间段的。”

挂断电话后，陈暮重新坐回桌前。他从档案袋里拿出“0402案”和“940727案”（李婷案）的现场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现场，相隔二十二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不仅仅是那条红绳，还有尸体的摆放姿势、刀伤的组合方式、甚至是一些细微的、如仪式般的动作...

但看着看着，陈暮的眉头渐渐锁紧。

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对比两具尸体颈部的伤口。李婷颈部的伤口边缘参差不齐，深浅不一，显示出凶手当时的狂躁和力量的不稳定。而刘倩颈部的伤口虽然同样深可见骨，边缘却相对整齐，更像是...一种刻意模仿下的控制。

再看手臂上的刀伤。李婷身上的伤口杂乱无章，充满了宣泄感；而刘倩身上的伤口，虽然数量众多，但排列却隐隐有一种规律性，像是在完成某种必须的步骤。

“形似，但神不似。”陈暮喃喃道，“一个是在发泄，一个是在...表演。”

这个发现让他后背泛起一丝凉意。如果他的判断正确，那么这个模仿犯不仅极其了解案情，还具备相当的心理素质和反侦察能力。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被扭曲欲望驱使的崇拜者，他有着更明确的目的。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揭开这座城市的伤疤？

是为了挑衅警方？是为了满足某种病态的表演欲？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陈暮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深沉，远处的街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这座看似平静的城市底下，暗流正在涌动。

他拿起手机，再次拨通林涛的电话。

“林涛，这个模仿犯...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他不仅仅是在模仿，他可能想要...超越。”

电话那头，林涛倒吸了一口冷气。

窗外，一滴冰冷的雨水打在玻璃上，缓缓滑落，像是一滴无声的眼泪。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陈暮知道，他已经无可挽回地，重新踏入了那片他曾经发誓要永远逃离的黑暗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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