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冰冷气味。惨白的灯光从头顶落下,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也衬得靠在墙边的男人脸色愈发灰败,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色。
陆衍之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他高大的身躯倚着冰冷的墙壁,昂贵的黑色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深色的西装马甲,领带有些松垮。他微垂着头,额前几缕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郁、死寂的气息,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窒息。像一座被瞬间抽空了岩浆、即将轰然倒塌的火山。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用指腹反复碾磨着烟身,烟草碎屑簌簌落下。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眼泪早已流干,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恨意、滔天的愤怒,以及被逼到悬崖尽头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现在,你满意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血淋淋的质问,狠狠砸向他,“看着我像个乞丐一样,跪下来求你救他?”
陆衍之碾磨烟身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种……仿佛被命运巨轮狠狠碾过的茫然和灰败。他死死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挣扎,像针一样刺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却只激起了更汹涌的恨意。
“陆衍之!”我猛地向前一步,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爆发出来,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空气,“看着我!看着我儿子躺在里面!看看他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他唯一的错,就是投胎做了你陆衍之的儿子!就是有我这样一个……被你当成垃圾一样丢弃的妈!”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积压了五年的屈辱、怨恨、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像岩浆般喷涌而出,灼烧着他,也灼烧着我自己。
“你恨我?好啊!那就冲着我来啊!你毁了我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报应在他身上?!为什么?!”我失控地扑上去,攥紧的拳头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他坚硬的胸膛!一下!又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才能救他!你告诉我!为什么!!”
拳头砸在他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擂在败革之上。他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抬手格挡,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承受着我歇斯底里的捶打和控诉。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我狂乱的身影,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我身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仿佛要穿透那扇门,看清里面那个正在承受无边痛苦的小小生命。
终于,在我耗尽力气,拳头无力地垂下,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悲恸而摇摇欲坠时——
陆衍之动了。
他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毫无征兆地、沉重地矮了下去。
咚!
膝盖重重地砸在医院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跪了下来。
跪在了我的面前。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我如尘埃蝼蚁的男人,这个在商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宸宇掌权者,此刻,双膝着地,头颅低垂。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滴答声,和我自己粗重而破碎的喘息。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只紧握成拳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惨白一片。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良久,一个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嘶哑声音,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绝望和悲凉,从他低垂的头颅下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
“抽我的骨髓。”
“只要能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望向我,那里面是前所未有的赤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毁灭的自责。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迟到了五年、也埋葬了五年的残酷真相:
“当年……赶你走……”他的声音哽咽,带着破碎的颤音,“是因为……我查出来……骨髓异常增生……活不过三十岁!”
轰——!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活不过……三十岁?
我猛地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痛苦得如同濒死困兽的男人。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五年前的模糊片段,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碎片,疯狂地在脑海中翻腾、冲撞——
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冷漠外表不符的疲惫和苍白……
书房里深夜亮着的灯,和他书桌上那些蒙尘的、似乎与商业无关的厚重医学书籍……
还有那个屈辱的生日宴前夕,他深夜回家,身上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当时我只以为他又去了医院看望林薇薇……
原来……如此?!
原来那场冷酷绝情的驱逐,那将我打入地狱的“替身”宣判,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鲜血淋漓、近乎自我毁灭的真相?!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愤怒、怨恨、震惊、难以置信……种种极端的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最终化为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茫然。
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再次模糊,不是泪水,而是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陆衍之依旧跪在那里,仰着头看我,猩红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绝望和乞求,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利爪尖牙、等待最终审判的猛兽。
“苏晚……对不起……”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让我救他……救救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这几个字,像滚烫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心上。
**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视线越过跪在地上的陆衍之,落在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门内,是我奄奄一息的儿子,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光亮和牵绊。
恨吗?恨入骨髓。
可是……辰辰等不起。
时间在死寂的走廊里无声流逝,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巨石。
终于,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站稳。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冻结的、死水般的平静。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去做配型。”
“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