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一夜没睡踏实。

邻居那条微信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心口，时不时吐一下信子。母亲咳血的画面，混杂着机器嗡鸣和药瓶碰撞的声响，在他闭眼的黑暗中反复上演。

天还没亮透，宿舍里鼾声正浓，他就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用冷水抹了把脸，试图洗掉眉宇间凝结的沉重。镜子里的人，眼圈泛着青黑，眼神里是二十岁不该有的疲惫和焦虑。

他揣上那五百多块的全部家当，提前半小时到了车间。空荡荡的厂房里只有设备冰冷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焊锡的焦糊味。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他用了五年的电批，金属手柄被磨得光滑微热。这点提前的时间挣不来加班费，但能让他暂时逃离宿舍令人窒息的拥挤，一个人待着。

工友们陆续到来，流水线再次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轰鸣、滚动。

“滋——”、“滋——”，电批的声音比往日更急促、更用力。林浩几乎是咬着牙在干活，仿佛能把那份焦虑和无力感通过螺丝钉狠狠楔进冰冷的电路板里。今天的传送带似乎更快了些，板子源源不断涌来，不容喘息。

熬到工间休息的十五分钟，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车间角落的组长办公室。

组长李胖子正翘着脚刷短视频，手机里传出夸张的笑声。看到林浩站在门口，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什么事？”

“组长…”林浩喉咙发干，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想预支点工资。”

李胖子按了暂停键，斜眼瞅他：“预支？浩子，厂里规矩你不懂？不到发薪日，一分钱别想。再说，你这个月请假了？”

“没…没有。是我家里…我妈病了，急用钱…”林浩攥紧了工服口袋里的那张写着药费数字的纸条，指尖冰凉。

“病了？”李胖子嗤笑一声，放下手机，“谁家没个病没个灾的？都像你这样，厂子还开不开了？规矩就是规矩！去去去，赶紧回去干活，别在这磨洋工！”

“组长，就预支一千，下个月工资里扣，行不行？真的急用…”林浩往前挪了半步，几乎是恳求了。母亲的咳嗽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李胖子的脸沉了下来：“林浩，给你脸了是吧？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再啰嗦这个月全勤奖也别想要了！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像冰冷的耳光，抽在林浩脸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车间里机器的噪音瞬间放大，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工位，后背能感觉到李胖子鄙夷的目光和其他工友偷偷打量的眼神。脸上**辣的，不是因为愤怒，而是那种**裸的、无处躲藏的羞耻。

午餐时间，他毫无胃口。食堂里喧闹的人声和饭菜气味让他反胃。他独自走到厂房后墙的消防楼梯拐角，这里安静，少有人来。他靠着冰冷的、满是锈迹的栏杆坐下，从口袋里摸出半个早上没吃完的冷馒头，机械地啃着。

馒头很硬，有点硌牙，吞咽时刮得喉咙生疼。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块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翻滚飞舞。

他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又看了一遍那个数字：一千三百二。像个巨大的、闪着寒光的铡刀，悬在他的头顶。

能找谁借？张伟？他跟自己一样，是月光族，有点钱就惦记着出去吃喝玩乐。其他工友？交情没到那份上，谁都不宽裕。老家的亲戚？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拿出几百块都困难。

巨大的无助感像水泥一样，从脚底灌上来，慢慢凝固，要把他封死在这角落里。他才二十岁，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这条堆满杂物的消防通道，又窄又暗，看不到出口。

下午的工时更加难熬。手腕因为持续用力而酸胀发僵，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在一起。有几次，电批头差点打滑，险险擦过电路板的线路。他惊出一身冷汗，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不能再出错了，扣钱的话，更是雪上加霜。

下班**响起时，他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工具，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只剩下疲惫和空洞。

“浩子，咋样？预支到了吗？”张伟凑过来，压低声音问。

林浩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操！李胖子**不是东西！”张伟骂了一句，拍拍他肩膀，“别愁了，哥晚上那碗粉先欠着。走，食堂凑合一顿去。”

林浩还是摇头：“你去吧，我不饿。”

他不想去食堂，不想见任何人。他需要一个人待着。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厂门，沿着污水河畔那条堆满垃圾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河水的腐臭味阵阵飘来，但他似乎已经闻不到了。

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种暧昧的橘红色，却照不亮他心底的阴霾。路边小卖部的破旧电视里，正播放着光鲜亮丽的都市广告，模特们笑着，展示着一种与他绝缘的、遥远的生活。

他摸出口袋里最后几张零钱，凑了凑，走进小卖部，买了一包最便宜的榨菜。这就是他未来几天的菜了。

捏着那包榨菜走出来时，他抬头望了望天。工业区的烟雾和尘埃把天空弄得灰蒙蒙的，连晚霞都显得肮脏而压抑。

身后，鑫旺电子厂巨大的招牌亮起了惨白的光，“鑫旺”两个字像一对冰冷嘲弄的眼睛，注视着他渺小而挣扎的背影。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工业废气和河沟臭味的空气，肺叶都跟着疼起来。

路，好像真的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