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吻我的时候,手心总是凉的,带着一点湿意,严严实实地盖住我的眼睛。视线被剥夺,
其余感官便格外敏锐。我能听见他比平时略重的呼吸,
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着淡淡烟草味,唇上是他辗转的力道,有点重,像是在确认什么,
又像是在覆盖什么。黑暗里,时间被拉得很长,心跳一声声擂在耳膜上,不知道是他的,
还是我的。直到他松开,掌心撤离,光线重新涌入,有些刺眼。他垂眸看着我,
拇指无意识地蹭过我的下唇,拭去一点濡湿,眼神却飘忽着,落在我脸上,又像穿过我,
看着很远的地方。“还是不对。”他低语,声音有点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你的眼神……太亮了。她不会这样看我。”我的心钝钝地一沉,像坠了块浸透冰水的棉絮。
但脸上却习惯性地弯起一点弧度,轻声问:“那……她怎么看你?
”顾深像是被我的问题拉回了神,目光聚焦了一瞬,
落在我努力模仿的、试图放空放柔的眼神上,随即又黯下去,松开了环着我的手,
转身走向落地窗,留给我一个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她很安静。”他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看人的时候,像隔着一层雾,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我“哦”了一声,指尖掐进掌心,
细微的疼。安静,隔着一层雾,淡淡的。我咀嚼着这几个词,
试图把自己眼里那点因为是他而总是不自觉燃起的光亮掐灭。我知道他说的“她”是谁。
林晚。顾深心口那颗朱砂痣,窗前那抹白月光。三年前意外失踪,杳无音信。而我,苏晚,
一个名字里碰巧也有个“晚”字,眉眼据说有三分像她的替身,被顾深捡了回来。这一捡,
就是三年。金丝雀得有金丝雀的自觉。我住着他给的房子,刷着他给的卡,
穿着他按林晚喜好挑的衣服,梳着林晚常梳的发型,努力揣摩着林晚的神态语气。他高兴时,
会摸摸我的头发,叫我“晚晚”,虽然我知道他透过我在叫谁。他不快时,
最常说的便是那句:“你的眼神不对。”我的眼睛,是我最不像林晚的地方。
林晚的眼是朦胧的月,清冷;而我的,顾深说过一次,在难得温和的时刻,
他说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太清澈,太容易泄露情绪。所以他要遮住。吻我的时候,
抱我的时候,甚至有时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他也会伸出手,遮住我的眼睛。仿佛这样,
他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把我当成她。起初是难堪的,心里像破了洞,嗖嗖地漏着冷风。
后来渐渐麻木,甚至学会在他掌心覆盖上来时,主动放空自己,想象自己就是林晚,
就是那抹没有情绪的月光。但心终究是肉长的,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就算是块石头,
也该被捂热了。我对顾深,早已不再是单纯的交易或敬畏。
那些他偶尔流露的、不属于透过我看别人的温柔,那些深夜他归来时,身上疲惫的气息,
甚至是他暴躁发脾气后,生硬地递过来的一杯温水……点点滴滴,汇成一股危险的暖流,
在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冲撞。我变得贪心了。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做替身,我渴望他看见我,
苏晚,看见我这个人本身。这种渴望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得我几乎窒息。
我开始在细节上刻意不那么像林晚,比如喷一点林晚从不用的果味香水,
比如在他提到林晚时,故意沉默或岔开话题。顾深察觉了。他的不悦显而易见,那段时间,
他回来得更晚,身上的烟味更重,看我的眼神也更冷,那句“眼神不对”出现的频率更高。
我们之间像是绷紧的弦,沉默的对峙在空气中蔓延。打破僵局的是一场车祸。说来讽刺,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独自出门,去了以前和林晚常去的那家画廊——顾深曾无数次带着我,
指着某幅画说林晚喜欢。我想看看,隔着真实的距离,我能不能触摸到一点那个女人的影子。
过马路时,一阵尖锐的鸣笛撕裂空气,刺目的车灯猛地扎进眼里。剧痛袭来的一刹那,
我脑子里闪过的,竟是顾深遮住我眼睛时,掌心那点微凉的湿意。醒来是在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眼睛被层层纱布包裹,什么也看不见。医生说,撞击伤及视神经,
恢复情况不确定,可能暂时性失明,也可能……更糟。顾深来得很快。
我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床边,然后是一段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能感受到他握住我的手,很用力,指尖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晚晚……”他喊了一声,
声音干涩得厉害。我心里那点可悲的希冀,像风中的残烛,晃了晃。他在担心我吗?为我,
苏晚?但下一秒,他的话像冰水浇灭了我全部幻想。他转向医生,
声音紧绷:“她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能恢复到和以前一模一样吗?”他在乎的,
是我的眼睛。是这双像林晚,又总是不完全像林晚的眼睛。住院的日子漫长而灰暗。
顾深几乎每天都来,处理完工作就守在我床边。他变得异常沉默,不再提林晚,
也不再挑剔我的眼神。他只是握着我的手,有时一坐就是半天。护士们私下羡慕,
说顾先生对你真好。只有我知道,这沉默底下涌动着什么。他在等待,等待我的眼睛痊愈,
等待我重新“像”起来。他喂我喝水,给我念新闻,动作甚至算得上温柔。
可当我因为恐惧黑暗而忍不住抓紧他时,我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他不习惯这样的依赖,
这样属于苏晚的、鲜活的恐惧。拆纱布那天,阳光很好,能透过眼皮感受到暖意。
医生一层层解开束缚,我紧张得不敢呼吸。顾深就站在旁边,我甚至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
最后一层纱布落下。我试着,慢慢睁开了眼睛。光涌了进来,有些模糊,影影绰绰的人影,
然后是渐渐清晰的轮廓。我看见雪白的天花板,看见窗边绿植的叶子,最后,我看见顾深。
他站在那里,逆着光,表情在看清我眼睛的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
愕然,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最后全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像是第一次认识我。我心里莫名一慌,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视觉恢复了,
甚至比之前更清晰些,但不知为何,看东西总觉得隔了一层极淡的、挥之不去的雾气,
像是近视,又不太一样。“顾深?”我轻声叫他,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他猛地一震,
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嘴唇翕动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神,
是我从未见过的破碎,甚至带着一丝……骇然?“怎么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的眼睛……好了吗?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他仍旧不说话,
只是用一种近乎贪婪又极度痛苦的眼神,胶着在我的脸上,准确地说,是我的眼睛上。
那目光太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良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像了。”“什么?
”我没听懂。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我说,
你的眼神……现在像她了。像林晚。”他重复着,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
“一模一样。”像林晚?终于像了?我愣住了,下意识转头看向病房窗户玻璃上模糊的倒影。
里面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确实,和我记忆里刻意模仿的林晚照片,
有了种说不出的神似。那股朦胧的,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的雾气,
仿佛天然地笼罩了我的瞳仁。这不是我刻意模仿的,是这场车祸,是这次受伤,
阴差阳错地改造了我的眼睛?我应该高兴吗?三年了,我努力了三年都没能做到的事,
一场车祸帮我做到了。我现在看他的眼神,终于像林晚了。可为什么,顾深的表情,
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接下来的日子,顾深变得极其反常。
他不再每天守在医院,来了,也总是站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他避开我的视线,
如果我看向他,他会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目光,脸色苍白。他开始失眠,烟抽得很凶,
眼底布满红丝。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就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那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可当我出声,他又立刻仓皇起身,逃也似的离开。我们之间,
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厚厚的墙。而这道墙的砖石,就是我这对终于“像”了的眼睛。
出院前一天晚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我终于忍不住,在他又一次放下东西就准备离开时,
叫住了他。“顾深。”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很轻,“你到底怎么了?我的眼睛好了,
不像她了,你不高兴吗?还是说……像了她,你反而不高兴了?”他背影僵住,停在门口,
手还搭在门把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回头。沉默在雨声中蔓延,令人窒息。
“说话啊!”积压许久的委屈、恐惧、不解,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到底要怎么样才对?不像她不行,像了她也不行!顾深,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一个必须完美复刻林晚的玩偶吗?现在玩偶的眼睛终于调好了,你为什么又不满意了?!
”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挣扎。他看着我,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的眼睛上,
又像被刺痛般猛地一颤。“我没有把你当玩偶。”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那是什么?
”我步步紧逼,泪水模糊了视线,隔着我眼中那层陌生的雾气看着他,“这三年,我算什么?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声音。那双总是冷静深邃的眼眸里,
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悔恨,是恐慌,是某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柔情。然后,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他双膝一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砰”的一声闷响,
膝盖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我骤然停止跳动的心上。“晚晚……”他仰起脸,
雨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打湿了他的额发,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他望着我,
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的语气,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地说:“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求你,
再看我一眼……”“别用她的眼神。”“用你自己的眼神,看看我,好不好?
”时间仿佛静止了。雨声,心跳声,全都消失了。我怔怔地看着跪在几步之外,
那个从来高傲、矜贵、把我当成影子的男人。他此刻卑微得像一粒尘埃,苦苦哀求的,
竟是让我不要像林晚。多荒谬。多可笑。三年的模仿,三年的纠葛,一场车祸的代价,
终于换来了他这句“别用她的眼神”。可是,顾深。太迟了。那股冰冷的、空洞的麻木,
从心脏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痛楚和恳求的脸,
看着他那双曾让我沉溺又让我心碎的眼睛,奇怪的是,心里竟然一片平静,
连最后那点刺痛都消失了。我慢慢地,甚至有些茫然地,
眨了眨我那据说“像极了林晚”的眼睛。眼前,他的轮廓,他痛苦的表情,渐渐变得模糊,
像是隔着一层越来越浓的雾,然后,那层雾彻底吞噬了所有光线。世界,
在我终于“像”了林晚的这一刻,在我终于等到他回头乞求的这一刻,
归于一片纯粹、永恒、温暖的黑暗。原来,那场车祸,终究是夺走了我视神经最后的生机。
这几日渐渐清晰的景象,不过是彻底黑暗前,短暂的回光返照。医生说过的,“可能更糟”。
原来,这就是更糟。黑暗很温柔,它隔绝了顾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吧?震惊?崩溃?
还是更深的痛苦?都不重要了。我微微偏了偏头,朝着记忆中他声音传来的方向,
嘴角努力弯起一个极淡的、或许有点像林晚的弧度。我用很轻,但足够他听清楚的声音,
说:“顾深。”“可是……”“我已经瞎了。”话音落下的瞬间,
我听见了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野兽濒死般的呜咽,还有重重磕在地上的闷响。但很快,
这些声音,连同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声,都离我远去了。黑暗成了我唯一的、忠实的伴侣。
也挺好。至少,再也无需分辨,他看的是我,还是她了。黑暗潮水般涌来,温柔、粘稠,
带着彻底的、令人心悸的包容。没有一丝光能刺破这片帷幕,连模糊的轮廓、色块都不再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