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前，林烨停顿了一秒，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和袖口，确保自己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销冠，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进。”里面传来老板周强略带沙哑的声音。
林烨推门而入。
周强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彰显着气派，背后是一整排书架，摆满了各种企业管理丛书和奖杯。周强本人正坐在桌后，对着电脑屏幕，眉头微锁，似乎在处理什么文件。他年近五十，身材保持得不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角的皱纹和略微松弛的下颌线，透露出常年商海沉浮的疲惫。
见到林烨，他脸上立刻堆起了惯有的、带着几分欣赏和倚重的笑容。
“小林啊，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周强热情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快坐。”
林烨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像往常那样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周总。”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这次‘鑫源’这个单子，干得漂亮！五百万！这可是我们公司里程碑式的突破！”周强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神灼灼，“我已经让行政部准备给你申请今年的‘杰出贡献奖’了，奖金翻倍！”
若是以前，听到老板这番毫不吝啬的夸奖和实质性的奖励，林烨心里多少会有些波澜。为公司创造价值，得到认可，这本就是他努力工作的重要动力之一。
但今天，这些话听在耳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失真。
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强，等待他热情洋溢的开场白过去。
周强似乎也察觉到了林烨异于平常的沉默，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带着点探究的意味：“怎么了，小林？看起来有心事？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压力大？要不我给你批几天假，出去放松放松？”
“周总，我不累。”林烨终于开口，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那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销单，轻轻推到周强面前。
周强的目光落在报销单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了然，随即又被疑惑取代：“这是……？”
“这是我上个月为了拿下‘鑫源’刘总，垫付的五千块招待费报销单。”林烨语速平缓，听不出质问，只是在陈述事实，“财务部李总监那边，给驳回了。”
“哦？有这事？”周强拿起报销单，展开，随意地扫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理由呢？”
“李总监说，发票抬头少了个‘市’字，不符合公司新规。另外，招待费超过三千，没有事前书面报备批准。”林烨复述着李明伟的理由，语气里不带任何个人色彩，却让这些话本身的荒谬感更加突出。
周强的手指在报销单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理解和无奈的表情。
“唉，这个小李啊……”他叹了口气，放下报销单，目光重新看向林烨，带着一种“你懂的”式的宽容，“小林，你是公司的老人，也是顶梁柱，有些情况我也不瞒你。公司最近呢，确实在推行规范化管理，财务这一块，是重中之重。小李他……刚上来，做事难免认真、刻板了些，这也是为了公司好，想把制度严格执行下去，杜绝以前的那些漏洞和糊涂账。”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烨的反应，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便继续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这五千块钱，我知道，是你为了公司垫付的，功劳苦劳都有。但是呢，咱们现在既然立了规矩，就得遵守，不然难以服众啊。我这个当老板的，也不能带头破坏制度，你说是不是？”
林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周强这番话，看似在解释，在安抚，实则轻飘飘地，将李明伟的刻意为难，归结为“认真”、“刻板”、“为了公司好”，将这件**裸的、针对他个人的不公，模糊成了需要共同维护的“公司制度”。
“周总，”林烨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冷硬，“规矩我理解。但这次的招待，情况特殊，效果也摆在眼前，直接带来了五百万的订单。是否可以考虑特事特办？或者，至少明确一下，这种为了重大项目产生的必要开支，流程上应该如何灵活处理？”
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争取一个合理的解释和解决方案。
周强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老板椅里，手指交叉放在腹部，用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看着林烨。
“小林啊……”他拖长了语调，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有点不舒服。觉得为公司立了功，这点小事都不通融。但是，你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仿佛指着无限光明的未来。
“公司正在发展的关键阶段，未来是要上市，要走向全国的！我们不能局限于眼前这点蝇头小利，要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你林烨，是公司的肱股之臣，未来的事业蓝图大着呢！等公司做大了，上市了，你作为元老，还在乎这五千一万的小钱吗？到时候股权、分红，哪一样不比这个强？”
他描绘着一幅宏伟的蓝图，语气充满了煽动性，试图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来填补眼下这五千块实实在在的窟窿。
“眼光要放长远，格局要打开。”周强最后总结道，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掌控一切的、略带施舍意味的笑容，“这五千块，就当是为公司制度完善做贡献了，好吧？下次注意就行。你的能力和贡献，公司和我，都记在心里呢！”
画饼。
**裸的画饼。
用一张遥不可及、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兑现的大饼，来掩盖当下管理的不公和对待功臣的凉薄。
林烨看着周强那张看似诚恳，实则充满了算计和敷衍的脸，听着那套他早已听过无数遍的“长远论”，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和荒谬。
他拼死拼活，为公司创造真金白银的价值，换来的不是应有的尊重和公平对待，而是一张轻飘飘的、由老板亲手画出来的大饼。
这饼，又大又圆，却充不了饥。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去看那张报销单，也没有再争辩一个字。
“我明白了，周总。”林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彻底放弃沟通后的疏离。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没有一丝犹豫。
周强看着他的背影，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又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啊……一点小钱，至于么……”
走廊里，阳光依旧明媚。
林烨一步步走着，感觉脚下有些发飘。老板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打得很足，但他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签下过无数订单、为公司创造过数千万利润的手。
原来，在老板眼里，他所有的汗水和价值，都可以被轻描淡写地换算成一句——“眼光要放长远”。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厉害。
那五千块的报销单，还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
但此刻，它代表的，早已不是五千块钱。
而是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他在这家公司，究竟价值几何的、冰冷而残酷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