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程桉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不是他想的那样?
这算什么?迟到了十年的解释?还是又一次的施舍?
程桉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说什么了?”周子昂凑过来,一脸八卦。
“没什么。”
程桉把手机揣回兜里,语气生硬。
他不想让任何人,包括周子昂,窥探到他此刻内心的混乱。
“走吧,喝酒。”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周子昂撇了撇嘴,没再多问。
他知道程桉的脾气,不想说的时候,拿撬棍都撬不开他的嘴。
烧烤摊上,烟火气混杂着孜然和辣椒的香味。
冰凉的啤酒一杯接一杯下肚。
周子昂喝得面红耳赤,开始大着舌头吹牛。
程桉却异常沉默。
他只是喝酒,一言不发。
孟夏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一遍遍地回忆着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人的表情。
他记得自己把那页纪念册写好后,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一本书里。
他想等放学后,人少了,再悄悄塞进孟夏的书包。
可他去上了个厕所回来。
一切就都变了。
许嘉言站在那里,手里是碎纸,脸上是嘲讽。
孟夏站在旁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周围的同学,有的在起哄,有的在偷笑。
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变成了巨大的恶意,将他吞噬。
他只顾着自己的羞耻和愤怒,像一只受伤的刺猬,竖起了所有的刺,然后仓皇逃离。
他从来没有想过。
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桉子,想什么呢?”
周子昂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还在想孟夏?”
程桉没有否认。
“子昂,你还记不记得,毕业那天,具体是怎么回事?”
周子昂打了个酒嗝,努力地回忆着。
“不就是许嘉言那孙子,把你写给孟夏的东西给撕了吗?”
“然后当着全班的面笑话你,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当时想上去揍他,被你拉住了。”
周子昂说的,和他记忆里的版本,几乎一模一样。
也是他这十年来,深信不疑的版本。
“不对。”
程桉摇了摇头。
“刚才在酒店,刘伟说的是,许嘉言在‘开玩笑’。”
“开玩笑和羞辱,是两回事。”
周子昂愣住了。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喝得太多,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程桉却越来越清醒。
一个人的记忆可能会出错,但一群人的集体认知,不会偏差得太离谱。
如果当时大部分人都觉得那只是一个“玩笑”,为什么他自己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羞辱”?
是他的自尊心太强,太敏感?
还是说……
他错过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程桉的脑子飞速运转。
刘伟……
对,刘伟!
他现在在许嘉言的公司上班。
他刚才在饭桌上提起这件事,很可能是为了拍许嘉言的马屁,重温一下他当年的“威风”。
但他的用词,却暴露了一丝不协调。
程桉猛地站了起来。
“子昂,你先喝着,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走到烧烤摊外,拨通了下午才从班级群里存下的,刘伟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刘伟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含糊和警惕。
“喂?谁啊?”
“我是程桉。”
“程桉?”刘伟显然很意外,“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有些紧张。
毕竟,程桉刚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老板一个天大的难堪。
“没事,就是想跟你聊聊。”
程桉的语气很平静。
“聊今天的事,也聊聊十年前的事。”
刘伟沉默了。
“我……我没什么好聊的。”他想挂电话。
“别急。”
程桉的声音沉了下来。
“刘伟,我知道你在许嘉言手下做事。”
“但你最好想清楚,他能给你什么,我又可能会让你失去什么。”
这不是威胁。
这是事实。
程桉现在的职位和人脉,想给一个普通职员穿小鞋,并不难。
他不喜欢用这种方式,但现在,他需要真相。
电话那头,刘伟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显然在权衡利弊。
许嘉言是他的顶头上司,得罪不起。
但程桉,似乎也不是个善茬。
“你想知道什么?”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十年前,毕业那天。”
程桉一字一句地问。
“许嘉言撕掉我的那页纪念册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刘伟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久到程桉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其实……其实那页纸,不是许嘉言从你书里拿的。”
刘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程桉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那是孟夏自己,拿给许嘉言的。”
轰!
程桉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孟夏?
是她自己,把那页纸,交给了许嘉言?
怎么可能!
这比许嘉言抢走撕掉,更让他难以接受!
“不可能!”
程桉失声吼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也不知道啊!”刘伟的声音都快哭了。
“当时快放学了,很多人都在交换写纪念册。”
“我看到孟夏拿着一页纸,从你座位旁边走过去,然后就把它递给了许嘉言。”
“她好像对许嘉言说了句什么,我离得远,没听清。”
“然后,许嘉言就笑了,接着就把那页纸给撕了。”
“当时我们都以为是孟夏不喜欢你写的东西,让许嘉言帮你‘处理’掉,所以才觉得是个玩笑……”
刘伟后面的话,程桉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她亲手,将他的一片真心,送到了刽子手的面前。
然后,冷眼旁观着,它被撕碎,被嘲笑,被践踏。
难怪。
难怪许嘉言会说“帮你一把”。
难怪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玩笑”。
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
而这场闹剧的导演,不是别人。
正是他爱慕了整个青春的女孩。
孟夏。
呵呵。
孟夏。
程桉想笑,却发现自己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一股比十年前更深、更冷的绝望,将他彻底淹没。
十年的执念。
十年的不甘。
原来,都只是一个笑话。
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喂?程桉?你还在听吗?”
刘伟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
程桉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挂断了电话。
他抬起头,看着城市上空被霓虹映照得发红的夜空。
空洞,而虚假。
就像他那段可笑的青春。
孟夏。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直接扔掉,可以还给我。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用这种最残忍、最诛心的方式!
程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股腥甜的味道,再次涌上喉咙。
他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来。
周子昂从店里冲了出来,看到他这样,吓了一跳。
“桉子!你怎么了!”
他扶住程桉,不停地给他拍背。
程桉咳了很久,才直起身。
他的脸色,比刚才在酒店时,还要难看。
眼神里,是死一般的灰烬。
“子昂。”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说得对。”
“我就是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傻子。”
说完,他推开周子昂,摇摇晃晃地,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桉子!你去哪!”
周子昂在后面大喊。
程桉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只知道,他想逃。
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城市。
逃离这段让他恶心的回忆。
他要让“孟夏”这两个字,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停在了他的身边。
车窗降下。
露出一张他此刻最不想看见的脸。
是孟夏。
她一个人,开着车。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程桉,上车。”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我们谈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