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鬼话,说潮汕话爷爷头七那晚,我偷听到他和鬼差的潮汕方言对话。
“后生仔普通话唔标准,在下面要吃亏的。”鬼差掏出一本《阴间潮汕话八级速成》。
第二天我掀了爷爷的棺材板——里面只剩一包陈皮和一张字条:“孥仔,
阿爷去下面开凉茶铺了。”---头七那晚,潮汕地区的夏夜闷得像一锅滚烫的糜。
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林家的老宅还亮着几点昏惨惨的光。
空气里浮动着香烛、锡箔元宝燃烧后的特殊气味,混杂着墙角除秽青蒿略带苦涩的草香,
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和新丧的滞重。林旺仔跪在灵堂前,
膝盖早就没了知觉。面前是爷爷林炳坤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老头儿咧着嘴,
笑得有点狡黠,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藏着他七十八年摸爬滚打的所有精明和固执。
棺椁在下午就已经封钉,明天一早就要送上山。香炉里的三炷线香烧了大半,烟气笔直上升,
在闷热的、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划出三道青灰色的细线。旺仔揉了揉发木的腿,
准备起身去添香。就在他动作的瞬间,一阵没来由的阴风,穿堂而过。风很邪性,不偏不倚,
正好“噗”一下,把灵前那对粗大的白蜡烛给吹灭了。灵堂顿时暗了一半,
只剩下长明灯碗里那点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不安地跳动,映得爷爷的遗像忽明忽暗,
那笑容仿佛也活了过来,带上了几分诡秘。几乎同时,
挂在门口的那串用于驱邪挡煞的桃枝和榕树叶,无风自动,
发出了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碰撞声。旺仔的后颈窝子,汗毛“唰”地立了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撞得他耳膜发疼。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头七夜,亡魂回煞,
亲人是必须回避的,免得冲撞,也免得亡魂牵挂,不忍离去。
他本该和其他守夜的本家叔伯一起,待在隔壁厢房。可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动。非但没动,
他还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更深地藏进了灵堂侧面,
那片被巨大阴影吞没的太师椅后面。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好奇,或者说,
是某种源于血脉深处的牵引,让他钉在了原地。一片死寂里,他听见了声音。不是风声,
不是虫鸣,是……对话声。极其低哑,含混,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传过来,
又像是从一口深井的底部泛起。但那调子,那韵味,
旺仔太熟悉了——是地地道道的潮汕方言,而且是他们这一片乡下最土的那种。一个声音,
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金属摩擦的滞涩感:“林炳坤,时辰到咯,该行路啦。
”(林炳坤,时间到了,该上路了。)紧接着响起的另一个声音,
让旺仔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倒流!那声音苍老,沙哑,却中气十足,
带着他听了二十几年、刻进骨子里的亲切和……此刻让他头皮炸裂的熟悉感!“急乜事?
催命啊?”是爷爷林炳坤!那语气里的不耐烦,那熟悉的乡音俚语,
活脱脱就是他生前跟人争执时的腔调!“等我睇睇,我个孙仔跪到脚痹未……”(急什么?
催命啊?让我看看,我孙子跪得腿麻了没有……)旺仔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了掌心,
才勉强压下那一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一点点地,
极其缓慢地,从太师椅厚重的靠背边缘,探出半只眼睛。灵堂正中,棺椁前方,
影影绰绰立着两道“人影”。说人影,实在勉强。那是两团模糊的、近乎透明的轮廓,
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扭曲晃动,像是隔着一层滚水蒸腾的热气看东西。
只能勉强分辨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轮廓僵硬,
手里似乎拖着一条模糊的链状虚影;矮的那个,佝偻着背,身形姿态,分明就是爷爷林炳坤!
那个被爷爷称为“老陈”的鬼差,似乎叹了口气,那气流声也带着阴间的寒意:“睇乜睇?
阴阳相隔,睇多无益。放心唔落,早做乜去?”(看什么看?阴阳相隔,看多了没用。
放心不下,早干什么去了?)爷爷的魂影扭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一种旺仔从未听过的、近乎恳切的商量:“老陈,俺哩自己人,讲实话。我个孙,旺仔,
佢……”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佢哩个普通话,实在……太孬口了。”(老陈,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我孙子,旺仔,他……他那个普通话,实在……太不标准了。
)鬼差老陈的轮廓似乎顿了一下。爷爷继续叨叨,语速快了些,透着真切的担忧:“你唔知!
佢在外底打工,讲两句普通话,哩哩噜噜,无人听有。上次去面试,人哩嫌佢‘土’,
嫌佢‘沟通唔灵光’!唉!我惊佢啊……”(你不知道!他在外面打工,说两句普通话,
含含糊糊,没人听得懂。上次去面试,人家嫌他“土”,嫌他“沟通不灵光”!唉!
我担心他啊……)他忧心忡忡地总结:“惊佢在下面,也爱吃亏啊!”(担心他在下面,
也要吃亏啊!)旺仔躲在阴影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想起自己在大城市里因为口音闹出的笑话,因为“土气”遭受的白眼,每一次尴尬和失落,
似乎都通过无形的纽带,传递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爷爷那里。鬼差老陈沉默了片刻。然后,
旺仔看到,他那模糊的手影抬了起来,似乎在腰间或者一个看不见的口袋里摸索着。接着,
一本薄薄的、样式古旧、封面是某种暗沉颜色的线装书册,被递到了爷爷的魂影面前。
那书册的封皮上,
用一种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墨笔字写着——《阴间潮汕话八级速成(新魂必备)》。
旺仔的眼珠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
爷爷的魂影发出一声模糊的、像是惊喜又像是松了口气的叹息,连忙伸出那双透明的手,
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书页。“有心!有心!老陈,俺哩自己人,就系好说话!
”(有心了!有心了!老陈,咱们自己人,就是好说话!)爷爷的声音里带着感激,
“有本书傍身,我好放心去报到咯。”鬼差老陈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快滴行啦,误了时辰,俺哩都爱受责罚。
”(快点走吧,误了时辰,我们都要受责罚。)“行行行,即刻行。”爷爷的魂影应着,
手里紧紧攥着那本《速成》,身影开始像水波中的倒影一样,晃动、变淡。在彻底消失前,
他似乎又朝旺仔藏身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
若有似无的、用潮汕方言含糊的叮嘱:“孥仔……保重啊……阿爷……凉茶……”话音未落,
两团模糊的轮廓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倏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阵诡异的阴风也停了。
灵堂里,只剩下死寂。长明灯的火苗恢复了稳定的燃烧,门口的桃枝榕叶也静止不动。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旺仔极度疲惫和悲伤下产生的幻觉。
可他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痕还隐隐作痛,耳边那真真切切的潮汕方言对话还在回荡,
还有那本匪夷所思的《阴间潮汕话八级速成》……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幻觉?
旺仔瘫坐在太师椅后的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孝服里面的衣衫。
巨大的震惊、荒诞,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牵挂的酸楚,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
爷爷……直到走了,都在担心他普通话不标准,在下面吃亏?还有,那本《速成》……以及,
爷爷最后留下的那个词——“凉茶”?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旺仔如同梦游。
他机械地重新点燃蜡烛,添上香,跪回原位。脑子里却像一锅煮沸的糜,
咕嘟咕嘟冒着各种离奇荒诞的泡泡。天快亮时,他才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天色大亮,本家的叔伯兄弟们都来了,准备起棺送葬。唢呐吹起高亢凄厉的调子,
锣铙敲得震天响,孝子贤孙们穿着白色的麻衣,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这是潮汕乡村一场标准而隆重的葬礼。八个精壮的汉子喊起号子,
抬起了那口厚重的、刷着黑漆的棺椁。就在棺椁离地,
将要被抬出灵堂大门的那一刻——“哐当!”一声异常清脆、空洞的响声,
从棺椁里传了出来。这声音不大,却异常尖锐,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哭喊和乐器声。
抬棺的汉子们脚步一乱,差点把棺材摔在地上。所有人都愣住了,哭声戛然而止,
连唢呐都吹破了音。怎么回事?棺材里面……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不像是尸身该有的动静,
倒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滚动、碰撞?旺仔的心猛地一跳,
昨夜那荒诞离奇的一幕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他看着那口微微晃动、发出异响的棺椁,
一个疯狂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起来。“停!放下!把棺材放下!
”他猛地冲出人群,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主持葬礼的族老,
一位须发皆白、辈分极高的叔公,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来,厉声呵斥:“旺仔!你做乜!
惊扰了你阿爷,担待得起吗!”(旺仔!你干什么!惊扰了你爷爷,担待得起吗!)“不对!
里面不对!”旺仔眼睛赤红,指着棺椁,“叔公,你听刚才那声音!
我阿爷……我阿爷可能不在里面了!”这话一出,全场哗然!“孥仔发癫了!
”“头七夜冲撞了煞神了吧!”“快拉住佢!唔好俾佢乱来!”(快拉住他!不要让他乱来!
)几个本家兄弟上前要拽住旺仔,却被他猛地甩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抢过旁边一个汉子手里准备封墓穴用的铁锹,冲到棺椁前。“阿旺!你敢!
”叔公气得胡子发抖。旺仔回头,看了叔公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悲痛、疯狂,
还有一种奇异的、近乎笃定的光芒。他没有说话,举起铁锹,用那坚硬的锹头边缘,
对准了棺盖和棺体之间的缝隙,猛地插了进去!“嘎吱——嘣!
”几声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封棺用的长命钉,被他用这种粗暴的方式,
硬生生撬开了几颗。“拦住佢!快!”叔公跺脚大喊。但已经晚了。旺仔用尽全身力气,
双臂猛地向上一掀!沉重的棺盖被他掀开了一道足以窥见内部的大缝,然后“轰隆”一声,
斜斜地滑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那敞开的棺椁内部。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没有预想中爷爷林炳坤穿着寿衣的遗体。
也没有任何尸身存在过的痕迹。棺底,
有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爷爷生前最爱穿的藏蓝色中山装——那是给他换寿衣时换下来的。
而在那套中山装上面,赫然放着一包用油纸包得方正正的东西,
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微微发黄的毛边纸。旺仔颤抖着手,先拿起了那包东西。入手沉甸甸,
硬邦邦。他解开系着的麻绳,
打开油纸——里面是满满一包晒干的、颜色深褐、纹理清晰的陈皮。
浓郁的、带着岁月沉淀气息的柑橘清香,混合着药材特有的甘苦味,瞬间弥漫开来,
压过了灵堂里香烛纸钱的味道。他放下陈皮,又拿起那张毛边纸。纸张粗糙,
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
是爷爷那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点倔强歪斜的毛笔字:“孥仔,勿挂念。
阿爷去下面开凉茶铺了。”没有落款,没有日期。灵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棺材里的陈皮和字条,看着站在那里,握着字条,
浑身发抖的林旺仔。送葬的队伍彻底乱了套。叔公指着那空棺材,“你……你……”了半天,
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女眷们的哭声变成了惊恐的窃窃私语。男人们面面相觑,
脸上写满了骇异和不知所措。棺椁空了,只有一包陈皮和一张字条,
这超出了他们所有的人生经验和认知。老爷子……这是……尸解成仙了?
还是被什么邪祟摄去了?抑或是……真的像字条上写的,去“下面”开凉茶铺了?
“下面”是哪里?阴间?地府?没有人能给出答案。最终,这场原本庄严肃穆的葬礼,
在一片混乱、惊恐和巨大的谜团中,草草收场。那口空棺材被重新盖上,
暂时抬回了老宅偏房,如何处理,成了林家一个无人敢轻易决断的难题。
旺仔没有理会那些纷扰。他拿着那张字条和那包陈皮,
把自己关进了爷爷生前常住的那间老屋。老屋里还弥漫着爷爷的气息,烟草的辛辣,
草药的清苦,还有那种老年人身上特有的、带着时光痕迹的味道。
他坐在爷爷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摩挲着手里那张薄薄的毛边纸。“阿爷去下面开凉茶铺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他想起很小的时候,
爷爷常常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芭蕉树下,摇着蒲扇,指着满天繁星,
用那种带着神秘感的语气说:“孥仔啊,俺哩人死后,唔系直接去投胎噶。爱先去一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