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震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两块刚从炉火里取出的烙铁，烫得陈迹几乎无法呼吸。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残存的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腰包的扣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我……”陈迹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大脑飞速旋转，寻找着任何一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却发现所有的思绪都在那巨大的压力和刚刚看到的恐怖信息下化为了齑粉。
高震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身影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将他困在这方狭小的黑暗里。外面的风声、隐约的人声，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却又遥远得不真实。
“是……是老赵的……”陈迹最终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抖，“他的罗盘……我捡到了，想看看……还能不能用。”他抬起左手，摊开，手心空空如也，只有汗水和污渍。这个借口拙劣至极，但他别无选择。
高震的视线在他空荡荡的手心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回到他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层层防护，直刺入他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陈迹几乎要承受不住，准备和盘托出时，高震却忽然移开了目光，转向阴影区的主体方向，仿佛刚才的质问只是随口一问。
“老赵是个好人，也是最好的地质学家。”高震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他太相信数据和自己的判断了。在这种世道，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死得越快。”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陈迹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看向高震的侧脸，那张脸上只有岩石般的冷硬和疲惫。
他知道？他猜到老赵留下了什么？还是……这只是他惯常的、对“无用知识”的蔑视？
没等陈迹想明白，高震已经迈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收拾好情绪，陈工。我们没时间悲伤，也没时间……琢磨不该琢磨的事。队伍需要每一个能干活的人。”
压力骤然消失，陈迹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物，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高震最后那句话，像是一句警告，又像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他不敢确定。
在原地僵立了好一会儿，直到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陈迹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只是解决完生理需求后的正常状态，慢慢从巨石后走了出去。
阴影区里的气氛依旧压抑。大部分人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像被抽走了魂魄。只有林晚还在忙碌，她正在给那个腿部烫伤的年轻人进行简单的包扎，动作轻柔而专注。年轻人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求生的倔强。
陈迹默默地走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挨着岩壁坐下。他没有再试图去查看阅读器，芯片的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像一个在腰包里不断散发热量的火种，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像高震命令的那样，“观察”这支队伍。
那对年轻的情侣紧紧依偎在一起，男孩把自己水壶里最后一口水喂给了女孩，女孩则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压扁了的能量棒，掰了一半塞回男孩嘴里。两人互相推让着，最终各自小口地吃下了那点可怜的食物，然后更紧地靠在一起，仿佛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对抗这残酷世界的温暖。
老工程师已经收起了他的工具，正就着微弱的光线，检查着自己耐热服肘部的一道细微裂口。他用一种特制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胶状物小心地涂抹着，神情专注得像在修复一件绝世珍宝。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外界的混乱和绝望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需要修补的物件。
林晚包扎完毕，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低声安慰了几句。然后她站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整个阴影区，清点着人数，确认着每个人的状态。当她的目光与陈迹相遇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陈迹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低下了头。他看到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那个细微的动作，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还看到了其他人。一个断了左臂、用肮脏绷带缠住伤口的中年男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岩壁，仿佛已经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一个母亲紧紧抱着怀里无声无息的孩子，身体轻轻地摇晃着，哼唱着走调的歌谣；几个体力稍好的人，在高震的指挥下，正在用仪器检测着阴影区边缘的地表温度和空气成分，试图评估这里能安全停留多久……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有着各自的恐惧、牵挂和一点点微末的希望。他们信任着高震，信任着这条被规划好的路线，憧憬着峡谷尽头可能存在的“新大陆”。
而他却知道，那条被寄予厚望的“希望峡谷”，在七十多个小时后，将变成一条吞噬一切的死亡熔炉。高震选择隐瞒，是为了带着这微弱的火种继续前行，哪怕最终只能到达几个人。而他，陈迹，一个前研究员，一个伤残者，一个意外的知情者，他该怎么办？
揭露真相？像高震说的，引发恐慌，让这支本就脆弱的队伍在自相残杀和内耗中提前崩溃？然后所有人一起死在这片滚烫的废墟上？
还是……保持沉默？成为高震“必要牺牲”理论的共谋者，眼睁睁看着身边这些鲜活的面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向注定的毁灭，只为了那渺茫的、低于百分之十的转向生还率？
巨大的道德困境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左手残存的部位开始隐隐作痛，那不是生理上的痛，而是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对无力感和毁灭感的恐惧回响。
“休息时间结束！”
高震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阴影区里，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也打断了陈迹内心的挣扎。
“检查装备，固定好所有物品！五分钟后，我们出发！”高震站在入口处，身影依旧挺拔，仿佛永远不会被疲惫和压力压垮，“目标是穿越前方五公里的‘沸腾洼地’，在天黑前抵达‘鹰喙岩’下的下一个阴影区！不想被留在这里变成下一个蒸发掉的，就都给我打起精神！”
命令下达，不容置疑。人群一阵骚动，绝望被求生的本能再次强行压下。人们开始机械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扣紧搭扣，拉上面罩，动作麻木而迅速。
陈迹也默默地站起身，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整理着自己并不复杂的行装。他将腰包的扣带又检查了一遍，确保那个秘密被牢牢锁死在里面。
当他重新抬起头，看向高震时，发现高震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很深，像两口望不到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陈迹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属于领导者独有的沉重与孤独。
高震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那是一个“跟上”的动作。
陈迹的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挣扎求生的逃亡者。他成了一个背负着毁灭性真相的囚徒，每一步，都踩在良知与现实交织的刀锋之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依旧相互依偎的情侣，看了一眼正在帮助他人起身的林晚，看了一眼这片暂时庇护了他们的、冰冷而坚硬的玄武岩阴影。
然后，他拉上面罩，迈开脚步，跟上了那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背影，走向那片更加浓稠、更加危险的蒸汽迷雾。地狱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