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还在校门口等着呢。
张静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秋的心上。
他没走。
他真的在等。
等她中午一起去吃“赔罪”的烤鸭。
林晚秋的手脚一阵冰凉。
刚获得的片刻安宁,瞬间被击得粉碎。
宿舍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李莉的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在林晚秋和张静之间来回打量。
“什么男人啊?你们在说什么?”
张静没有理会李莉,只是看着林晚秋,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同情。
林晚秋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什么,一个远房亲戚,非要请我吃饭。”
她不想把自己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把柄。
尤其是顾卫东,他太擅长利用舆论了。
“哦,亲戚啊。”李莉拖长了调子,显然不信,“开伏尔加的亲戚,可不一般。晚秋,你家是干嘛的呀?”
“普通农民。”林晚秋淡淡地回了一句,开始整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行李。
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衣服,一条毛巾,和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红楼梦》。
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李莉看着她的行李,眼里的轻视更浓了。
“农民家庭啊……”她嗤笑一声,不再说话,转头去摆弄自己带来的高级雪花膏和蛤蜊油。
那副样子,仿佛跟林晚-秋多说一句话都会拉低自己的档次。
林晚秋不在意她的态度。
她现在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摆脱校门口的顾卫东。
去?
还是不去?
去,就是羊入虎口。谁知道他会在饭桌上提出什么更过分的要求。
不去,他肯定会一直等下去,甚至闹到宿舍楼下。
以他的性格,绝对做得出来。
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宿舍门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军训服的学姐探进头来。
“402的新生,都出来**,去领军训服,马上要开动员大会了!”
救星来了!
林晚秋心里一阵狂喜。
“好的学姐,我们马上就来!”
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宿舍。
军训。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苦差事,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是最好的避难所。
只要待在学校里,待在集体中,顾卫东总不能冲到操场上来抓人吧?
她跟着人群,领了那身肥大的绿军装,迅速换上。
当她把自己包裹在这身衣服里,戴上军帽,混入操场上成百上千个同样装束的新生中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笼罩了她。
在这里,她不再是林晚秋。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一个编号。
顾卫东就算眼睛再尖,也不可能从这片绿色的海洋里,一眼就把她捞出来。
动员大会冗长而乏味。
校领导在主席台上讲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学生却昏昏欲睡。
林晚秋却听得格外认真。
她需要这些声音,这些枯燥的陈词滥调,来填满自己的大脑,驱散对顾卫东的恐惧。
她甚至有些感激这位啰嗦的校长。
讲吧,最好讲到天黑。
然而,天不遂人愿。
动员大会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分连、分排,开始最基础的站军姿训练。
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
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林晚-秋却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这点苦,和她在文工团练功时吃的苦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她的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是紧绷的。
她用眼角的余光,不断扫视着操场周围。
她怕。
怕在某个角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这种高度紧张和身体疲惫中度过了。
直到教官宣布解散,可以去吃晚饭了,林晚秋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应该走了吧?
总不能在校门口等一下午吧?
她抱着一丝侥幸,随着人流走向食堂。
食堂里人山人海。
林晚秋打了一份最便宜的白菜土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她太饿了。
从逃出来到现在,她几乎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热乎乎的饭菜下肚,胃里暖了起来,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吃完饭,她不敢在外面多逗留,立刻回了宿舍。
推开门,李莉正坐在床上,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跟张静说着什么。
看见林晚秋回来,李莉立刻朝她招了招手,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晚秋,你可回来了!你那个亲戚,一下午都在楼下等你呢!”
林晚秋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他还在。
他竟然真的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后来呢?”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干。
“后来啊,”李莉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好几个老师都去问他什么事,他都说等你。后来天快黑了,保卫科的人都来了,说不能在学校里这么待着,影响不好。你猜怎么着?”
李莉卖了个关子。
“他跟保卫科的人说,他是你哥哥,从老家来看你,结果你跟他闹别扭,不肯见他。他还拿出了工作证,我的天,省文工团的团长!大领导啊!”
“保卫科的人一看,态度立马就不一样了,还说要帮你做做思想工作,让你别耍小孩子脾气。”
“最后,他留了个东西在宿管阿姨那里,说是给你的,然后才开车走了。”
林晚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好一招反客为主。
好一招贼喊捉贼。
现在,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她林晚秋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哥哥”。
而她,是一个“不懂事、耍脾气”的妹妹。
顾卫东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成功地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完美的身份,一个可以随时随地“关心”她,甚至“管教”她的身份。
“东西呢?”林晚秋问。
“在桌上呢。”李莉指了指。
林晚秋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是那种城里国营饭店才有的,可以保温的多层食盒。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字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遒劲有力。
“知道你累了一天,肯定没好好吃饭。给你带了点吃的,趁热。——顾。”
一个“顾”字,亲昵又暧昧。
李莉和张静的目光都落在那张纸条上。
李莉的眼神是羡慕嫉妒恨。
“你哥对你可真好啊!这得是鸿宾楼的饭盒吧?里面装的什么好吃的?”
张静的眼神则充满了担忧。
林晚秋没有理会她们。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食盒。
很重。
她打开第一层。
是一整只油光锃亮的烤鸭,还冒着热气。
第二层,是几样精致的炒菜。
第三层,是一碗参汤。
在物资匮乏的80年代,这样一顿饭,足以抵得上一个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
他是在告诉她,他有能力给她最好的物质生活。
只要她听话。
这也是在警告她,他有的是钱,有的是办法,可以慢慢地跟她耗。
宿舍里弥漫着烤鸭霸道的香气。
李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晚秋,你一个人也吃不完,分我们点呗?”
林晚秋看着那盒烤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仿佛看到的不是食物,而是顾卫东那张带笑的脸。
她猛地盖上食盒,拎起它就往外走。
“哎,你干嘛去啊?”李莉在后面喊。
林晚秋一言不发,冲下楼梯,径直走到宿舍楼后面的垃圾堆。
然后,在李莉和闻声探出头来的其他宿舍女生的惊呼声中,她把那盒价值不菲的饭菜,连同食盒一起,狠狠地扔进了肮脏的垃圾堆里。
油腻的汤汁和饭菜洒了一地。
那只漂亮的食盒,在垃圾堆里翻滚了两下,沾满了污秽。
林晚秋做完这一切,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走。
她要让他知道,她宁愿饿死,也不会吃他一口东西。
她绝不妥协。
回到宿舍,李莉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林晚秋,你疯了!那可是烤鸭啊!你就这么给扔了?”
林晚秋没有说话,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床铺,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能感觉到李莉鄙夷的目光,和张静担忧的叹息。
但她不在乎。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第二天,军训照常进行。
林晚秋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训练得比谁都刻苦。
教官要求站一小时军姿,她就站一个半小时。
别人休息的时候,她还在练习正步。
几天下来,她整个人黑了,也瘦了,但眼神却变得更加坚毅。
她以为,自己把事情做绝,顾卫东应该会消停几天。
但她还是低估了他的**和执着。
这天下午,训练休息的间隙,沈言端着两杯绿豆汤走了过来。
“给。”他递给林晚秋一杯。
冰凉的杯壁贴在滚烫的手心,很舒服。
“谢谢。”林晚秋小声说。
这几天,沈言总会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身边,有时候是递一杯水,有时候是几句不咸不淡的关心。
他没有多问她的事,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他……没再来找你吧?”沈言问。
林晚秋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直接开到了操场边上。
这在纪律严明的军训期间,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了过去。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军装的警卫员先跳了下来,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顾卫东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两杠三星的军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径直走向中文系的训练方队,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停在了林晚秋的面前。
他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和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
“晚秋,听说你中暑了,我来看看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
他目光温柔,神情关切,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担心妹妹的兄长。
林晚秋手里的绿豆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4
绿豆汤洒了一地,像一滩破碎的希望。
林晚秋死死地盯着顾卫东。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直接闯到军训的操场上来?
这里是首都大学,不是他的文工团!
周围,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好奇、探究、羡慕、嫉妒……
尤其是女生们的目光,几乎都黏在了顾卫东那身笔挺的军装和英俊的脸上。
在那个崇拜军人的年代,一个如此年轻有为的军官,对情窦初开的少女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哇,好帅啊……”
“他就是林晚秋的哥哥吗?对她也太好了吧!”
“又是送饭又是探病,这是什么神仙哥哥?”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钻进林晚-秋的耳朵。
她只觉得一阵恶心。
神仙哥哥?
他是魔鬼!
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我没有中暑。”林晚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
顾卫东仿佛没听见她的抗拒,自顾自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别硬撑着。你们教官都告诉我了,说你训练太拼,都晕倒了。”
他转向旁边已经看呆了的年轻教官,露出一个领导式的微笑。
“小同志,我是林晚秋的哥哥,顾卫东。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劳你多费心了。”
那教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一个两杠三星的上校,亲自来操场看望“妹妹”,还对他和颜悦色。
他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忙敬了个军礼。
“首长好!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林同学的!”
晕倒?
林晚秋什么时候晕倒了?
她立刻明白了。
又是顾卫东的手段。
他肯定早就打听清楚了军训的安排,甚至买通了某个教官,为他今天的出场,铺好了所有的路。
现在,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哥哥。
而她,如果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无理取闹。
“拿着啊。”顾卫东把手里的白衬衫和点心又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让哥哥难堪。”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林晚秋和旁边的沈言能听见。
那温柔的表象下,是**裸的威胁。
林晚秋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不能接。
她知道,只要她今天接了这两样东西,就等于向他低头了。
以后,他会变本加厉,用这种“温情”的方式,把她牢牢捆住,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无法反抗。
就在她僵持不下的时候,沈言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了她和顾卫东之间。
“这位首长,谢谢您的关心。”
沈言的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不过林晚秋同学真的没事,刚才只是有点低血糖,喝了杯糖水已经好了。”
他指了指地上那滩破碎的绿豆汤,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至于这些东西,学校食堂什么都有,就不劳您破费了。”
他话说得客气,但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顾卫东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又是这个小子。
上次在校门口是,这次又是。
他像一只护食的雏鸟,不自量力地挡在林晚秋面前。
“你又是什么人?”顾卫东的语气里带上了审视,“我跟我妹妹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我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班长。”沈言不卑不亢地回答,“关心同学,是班长的职责。”
班长?
顾卫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没想到,林晚秋这么快就在大学里找到了“靠山”。
虽然这个靠山看起来还很稚嫩。
“班长?”顾卫东冷笑,“小同学,有些事,不是你一个班长能管得了的。”
他绕过沈言,直接逼近林晚秋。
“晚秋,跟我到那边说几句话。”
他不等她回答,伸手就去拉她的胳膊。
“放手!”
林晚秋尖叫着甩开他。
这一次,沈言也直接抓住了顾卫东的手腕。
“首长,请您自重!”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教官和其他同学都看出了不对劲。
这哪里是兄妹情深,分明是强迫。
顾卫东的手腕被沈言攥住,他常年锻炼,力气极大,本想一甩手就把这个文弱书生甩开。
可他一用力,却发现沈言的手像一把铁钳,纹丝不动。
顾卫东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他这才仔细打量起沈言。
这个年轻人,看似清瘦,但站姿挺拔,眼神锐利,手上全是常年锻炼才能磨出的薄茧。
他不是个简单的书生。
“你到底是谁?”顾卫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惕。
沈言没有回答,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再说一遍,请您放开我的同学。”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哨响。
“**!全体**!”
是军训团的团长,一个真正的军官,带着几个参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显然,这里的骚动已经惊动了更高层。
顾卫东脸色一变。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年轻教官,但不能不在乎军训团的领导。
他今天只是想来“宣示**”,给林晚秋一个下马威,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他立刻松开了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笑容。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点小事,怎么还惊动部队领导了。”
他拍了拍沈言的肩膀,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小同学,有担当,不错。以后我妹妹在学校,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然后,他把手里的衬衫和点心,硬塞进了旁边一个女生的怀里。
“这位同学,麻烦你帮我把东西转交给林晚-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大步流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来去匆匆,顺路探望妹妹的兄长。
吉普车很快发动,绝尘而去。
操场上,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和怀里抱着东西,不知所措的李莉。
没错,那个被塞了东西的女生,正是李莉。
军训团长走过来,严厉地询问了情况。
年轻的教官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遍。
团长听完,眉头紧锁,看了林晚秋一眼,又看了看沈言,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挥手,让训练继续。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但林晚秋知道,这只是开始。
休息时间结束,重新开始训练。
李莉端着那两样东西,走到了林晚秋面前,神情复杂。
“晚秋,这个……”
“扔了。”林晚-秋看都没看一眼。
“又扔?”李莉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这可是‘稻香村’的点心啊!我排队都买不到的!”
“那你吃。”
“我哪敢啊!”李莉缩了缩脖子,“你哥看着那么吓人。”
她嘴上说着吓人,眼睛里却全是羡慕。
林晚秋懒得再理她。
她走到沈言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今天,如果不是沈言两次三番地站出来,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沈言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他不会罢休的。你有没有想过,彻底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林晚-秋苦笑,“他就像一块狗皮膏药,贴上了就撕不下来。除非我死,或者他死。”
这话她说得决绝。
沈言沉默了。
他能感觉到林晚秋话语里的绝望。
“总有办法的。”他轻声说,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几天,顾卫东没有再出现。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军训生活虽然辛苦,但对林晚秋来说,却是一种难得的安宁。
她开始慢慢适应大学的生活,甚至和宿舍里一直沉默寡言的张静,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只有李莉,还时不时地用那种夹杂着嫉妒和轻蔑的眼神看她。
军训的最后一天,是阅兵式和文艺汇演。
每个系都要出节目。
中文系准备的是大合唱,排练了好几天,效果却总是不尽人意。
辅导员急得焦头烂额。
就在这时,张静突然对辅导员说:“老师,林晚秋唱歌特别好听,还会跳舞。她是文工团出来的。”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晚秋身上。
林晚秋愣住了。
她没想到张静会突然说这个。
她不想出这个风头。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一个普通学生。
在文工团的经历,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枷锁。
她想摆脱它。
辅导员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把她叫了过去。
“林晚秋同学,这是真的吗?你真的会唱歌跳舞?”
林晚秋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太好了!”辅导员一拍大腿,“文艺汇演的独唱节目,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我们中文系争光!”
推不掉了。
林晚秋只能答应下来。
她选了一首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她想唱出自己对新生活的渴望。
汇演那天,她没有穿华丽的演出服,只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和蓝裤子。
当她站上临时搭建的舞台,灯光打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还是那个光芒四射的林晚秋。
她的歌声清亮、甜美,充满了感染力。
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动。
所有人都被她的歌声和气质折服了。
她成了全校的名人。
下台后,沈言第一时间迎了上来,眼里的欣赏毫不掩饰。
“你唱得真好。”
林晚秋笑了,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的一个笑。
然而,这份轻松没有持续多久。
一个校领导的秘书匆匆跑了过来。
“林晚秋同学,校长请你去一下办公室。”
林晚秋心里咯噔一下。
校长找她?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秘书去了行政楼。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不止有和蔼的校长,还有一个她绝不想看到的人。
顾卫东。
他坐在沙发上,正和校长谈笑风生。
看到她进来,顾卫东站起身,亲热地朝她招手。
“晚秋,快过来。我跟你们王校长商量了一下,给你办了转学手续。”
“从今天起,你就是首都军事艺术学院的学生了。”
“以后,你还是在我手下,唱歌,跳舞。”
5
转学?
去首都军事艺术学院?
林晚秋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费尽心机,拼了半条命才逃离文工团,考上首都大学。
现在,顾卫东一句话,就要把她打回原形?
还要让她回到他的手下?
不!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我不去!”
林晚秋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在安静的校长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王校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顾卫东却毫不在意,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
他转向王校长,摊了摊手,一副“你看,我这妹妹就是这么任性”的无奈表情。
“王校长,您别介意。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被我们家里人惯坏了。”
他又转头看向林晚秋,语气温柔,眼神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晚秋,别闹了。我跟王校长都商量好了。你的专业特长在歌舞上,来首都大学念中文,不是屈才了吗?”
“去军艺,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你的档案、户口关系,我都已经托人办好了,直接转过去,无缝衔接。军艺的领导我也打过招呼了,你过去就是重点培养对象。”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滴水不漏。
仿佛他真的是一个为妹妹前途着想的好哥哥。
王校长也在一旁帮腔,语气和蔼。
“是啊,林晚秋同学。顾团长也是为了你好嘛。人各有长,要懂得发挥自己的优势。我们首都大学虽然是名校,但在艺术培养这方面,肯定是不如军艺专业的。”
“顾团长为了你的事,专程跑了好几趟教育部,又找了军区的领导特批,才办下这个名额,很不容易的。”
一唱一和。
配合得天衣无缝。
林晚秋只觉得手脚冰凉。
她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商量,是通知。
顾卫东已经用他的人脉和权力,铺平了所有道路,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他甚至说动了首都大学的校长来当说客。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农村女孩,拿什么跟他们抗衡?
“我不去。”林晚秋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她看着顾卫东,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梦想就是念中文系,当一个作家。我不想再唱歌跳舞了。”
“胡闹!”顾卫东的脸终于沉了下来,“作家?那是你能当的吗?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你的路,我早就给你铺好了,你只要照着走就行了!”
他的控制欲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王校长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
“哎,小顾啊,年轻人有梦想是好事嘛。晚秋同学,这件事呢,也不急于一时。你可以先回去考虑考虑。转学手续办下来也需要时间,不影响你先在学校里学习。”
他这是在和稀泥。
既不想得罪顾卫东,也不想在学校里落下个强迫学生转学的名声。
顾卫东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他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就是要告诉林晚秋,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的未来,只能由我来安排。
“好,那就听王校长的。”顾卫东又恢复了笑容,“晚秋,你好好想想。想通了,随时来找我。我在首都饭店给你留了房间,你什么时候想过来住都行。”
首都饭店。
那是什么地方?是专门接待外宾和高级干部的地方。
普通人连门都进不去。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展示他的权力和财力。
也是在向王校长暗示,他有能力摆平一切。
林晚秋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在这种地方,跟他们争辩是毫无意义的。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王校长一眼。
那一眼,充满了失望和悲凉。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出行政楼,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刚才在文艺汇演上获得的所有喜悦和自信,此刻都化为了泡影。
她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断那根名为“顾卫东”的线。
绝望。
铺天盖地的绝望。
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宿舍?
她不想看到李莉那幸灾乐祸的眼神。
去图书馆?
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未名湖畔。
湖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很美。
可她只觉得冷。
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
是不是就再也不用看到顾卫东那张脸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在脑海里滋长。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湖边。
“林晚秋!”
一个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沈言。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校长找你做什么了?”
他的手很用力,掌心很热。
这股热量,把林晚秋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看着沈言焦急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
她把转学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哭得泣不成声,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想把我一辈子都关起来,让我当他一个人的金丝雀……”
沈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她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手帕是蓝色的,洗得很干净,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擦擦吧。”
林晚秋接过手帕,胡乱地抹着眼泪。
“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这不是笑话。”沈言的表情很严肃,“这是犯罪。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滥用职权,强迫他人……任何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
林晚秋苦笑:“可我没有证据。而且,谁会信我?他是大团长,是大英雄。我只是个从乡下来的黄毛丫头。”
“我相信你。”沈言看着她的眼睛,说得斩钉截铁。
林晚秋愣住了。
“从我第一眼在火车站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会无理取闹的女孩。你的眼睛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不屈。”
沈言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她黑暗的心里。
“顾卫东的权力,是建立在信息不对等上的。他让你觉得,他无所不能,你只能任他摆布。但事实是,他也有怕的人,也有他得罪不起的规矩。”
“转学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只要你自己不同意,不在转学申请上签字,谁也拿你没办法。”
“他现在只是在吓唬你,逼你就范。你一旦怕了,就真的输了。”
林晚秋怔怔地听着。
沈言的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让她混乱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是啊。
只要她不签字,手续就走不完。
法律上,她就还是首都大学的学生。
“可是,他会用别的办法逼我……”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言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智慧,“他有他的张良计,我们有我们的过墙梯。”
“我们?”林晚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对,我们。”沈言笑了,“从现在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帮你。”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林晚秋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才认识几天。”
沈言看着远方的湖面,沉默了片刻。
“我姐姐,也曾有过和你类似的经历。”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她是我父亲战友的女儿,从小寄养在我家。她很有才华,喜欢画画。但她的未婚夫,一个高干子弟,却觉得画画没出息,逼她去当了护士。”
“她反抗过,但没用。最后,她屈服了。”
“结婚后,她过得并不幸福。那个男人控制欲极强,不许她画画,不许她有自己的朋友。最后,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一年前,她从医院的楼上,跳了下去。”
沈言的眼圈红了。
林晚秋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阳光开朗的男生,心里也藏着这样沉痛的往事。
“我没能帮得了她。”沈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所以,我不能再看着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他转过头,重新看着林晚-秋,眼神无比坚定。
“林晚秋,你愿意相信我吗?”
林晚秋看着他。
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那份感同身受的沉痛。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信。”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
第二天,林晚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去上课。
她在课堂上积极发言,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热爱中文系,她属于这里。
顾卫东没有再出现。
但他派来的人,却无处不在。
有时候,是宿管阿姨“无意”中提起:“晚秋啊,你哥哥又托人给你送东西来了,放在我这儿呢。”
有时候,是辅导员找她谈话:“晚秋同学,思想工作要做好啊,不要辜负了家人的一片苦心。”
甚至,她走在路上,都会有不认识的人跟她搭话:“你就是林晚秋吧?你哥哥顾团长,可是我们军区的大英雄啊!”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慢慢收紧。
所有人都被顾卫东塑造的“好哥哥”形象蒙蔽了。
她成了那个“不懂事”的孤岛。
这天,林晚秋正在食堂吃饭,李莉突然端着餐盘坐到了她对面。
“晚秋,”李莉的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有事吗?”
李莉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
“我……我昨天去百货大楼,看到你哥哥了。”
林晚-秋的心一紧。
“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很亲密。”李莉飞快地说,“那个女人我认识,是……是咱们王校长的女儿。”
6
王校长的女儿?
林晚秋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顾卫东……和王校长的女儿在一起?
“你确定没看错?”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干涩。
“绝对没错!”李莉的语气非常肯定,“王校长的女儿叫王珊珊,在隔壁外语学院,我们宿舍有个同学跟她一个班。我见过她照片。昨天他们俩手挽着手,去逛了‘侨汇商店’,那里面可都是要用外汇券才能买东西的!”
侨汇商店。
手挽着手。
信息量太大,林晚秋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
顾卫东一边在这里对她死缠烂打,摆出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势;另一边,却和校长的女儿打得火热?
他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他对王珊珊也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顾卫东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她林晚秋一个人。
他要的,是一张在首都扎根的,更庞大,更牢固的关系网。
而王校长,就是这张网里最关键的一环。
通过王校长的女儿,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学校的事务,可以更方便地控制她。
甚至,那个去军艺的名额,说不定就是王校长看在未来女婿的面子上,才点头答应帮忙的。
想通了这一层,林晚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这个男人的心机,深得可怕。
他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晚秋,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李莉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林晚秋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什么。”
她看着李莉,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按理说,李莉一直看她不顺眼,巴不得她倒霉才对。
李莉的脸红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我……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一边对你死缠烂打,一边又勾搭别的女人。脚踩两条船,算什么男人!”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而且……而且上次你把烤鸭扔了,我觉得……你挺有骨气的。”
林晚秋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自己当初一个决绝的举动,竟然会改变李莉对她的看法。
或许,这个看起来有些虚荣和刻薄的女孩,心里也有一杆秤。
“谢谢你,李莉。”林晚秋真心实意地说。
李莉给她的这个消息,太重要了。
它让林晚秋第一次看到了顾卫东的“软肋”。
一个男人,如果同时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那么,这两个女人一旦联手,或者发生冲突,对他来说,都将是致命的。
一个计划,在林晚秋的脑海里慢慢成形。
她不能再被动防守了。
她要主动出击。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沈言。
沈言听完,也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个机会,但也很危险。”他分析道,“王珊珊是什么性格,我们不了解。如果你贸然去找她,揭穿顾卫东的真面目,她未必会信你。甚至可能觉得你是嫉妒,是来挑拨离间的,反而会激怒她,让她和顾卫东站得更近。”
“而且,这样做,也会彻底得罪王校长。”
沈言的顾虑很有道理。
王珊珊,是这个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他得逞吗?”林晚秋有些不甘心。
“不。”沈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们不能直接去找王珊珊,但我们可以让王珊珊,‘无意中’发现一些事情。”
“怎么‘无意中’发现?”
沈言笑了笑,显得有些神秘。
“山人自有妙计。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接下来的几天,沈言变得异常忙碌。
他经常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林晚秋虽然好奇,但她选择了相信他,没有多问。
她自己,则开始执行计划的另一部分。
她开始“改变”。
她不再对宿管阿姨送来的东西冷眼相对,而是会礼貌地收下,然后客气地说一句:“替我谢谢顾团长。”
她不再躲避辅导员的“谈心”,而是会乖巧地坐在那里,听着教诲,时不时地点点头,说:“老师,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的态度,软化了。
这种软化,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顾卫东的耳朵里。
他以为,是他的“温情攻势”和“权力施压”起作用了。
他以为,林晚秋这只不听话的鸟儿,终于要认命了。
于是,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关心”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