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信的时候,我正在兔笼边上,给刚出生没几天的兔崽子喂兑了点米汤的青草汁。
信是村长家的二小子送来的,他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秀兰嫂,建国哥的信!又是从北京来的!”
他的声音洪亮,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邻居张婶子探出头来,一脸羡慕:“秀兰啊,你可真有福气,嫁了个大学生,还是首都的大学生!以后铁定是要当大官的,你就等着享福吧!”
我笑着应了,心里却像被一块石头堵着。
福气?
我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再低头看看身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这福气,未免也太熬人了。
**考上大学走了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从没回来过,只是一封接一封地来信。
信里的内容大同小异,先是问我和孩子好不好,然后就开始描绘他在北京的生活多么艰苦,食堂的饭菜有多难吃,学习资料有多贵,同学之间的人情往来有多费钱。
最后,落脚点永远都是一个:让我再寄点钱过去。
我拆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最近天冷了,学校发的棉衣太薄,同学们都穿着呢子大衣,我总不能太寒酸,丢了我们红星村的脸……”
“……系里要组织去外地考察,这是难得的机会,能开阔眼界,只是费用要自理……”
“……秀兰,我知道家里难,但这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等我毕业了,分到好单位,我一定把你们娘俩接到北京,让你过上好日子……”
信纸的最后,又是那句熟悉的“再寄三十块钱来”。
三十块!
我捏着信纸的手都在抖。
村里一个壮劳力,一天累死累活,也就挣八个工分,一天不到三毛钱。三十块,那是我不吃不喝不生病,起早贪黑在生产队干上小半年才能攒下的钱!
我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老母鸡都卖了,才凑够上次他要的二十块。现在,他张口又是三十块。
我往哪儿给他弄?
儿子铁蛋从屋里跑出来,小脸蜡黄,怯生生地拽着我的衣角:“妈,我饿。”
我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为了给**凑钱,家里的口粮早就见了底。我已经好几天没让铁蛋吃过一顿饱饭了。
我放下信,从缸里舀出最后一把玉米面,掺了半瓢水,给他冲了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铁蛋小口小口地舔着碗边,眼睛却盯着我手里的信。
“妈,是爸爸的信吗?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摸了摸他的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爸爸,那个他心里顶天立地的英雄,现在只是一个躺在信纸上,不断向家里索取,却从不问我们死活的吸血鬼?
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喧哗。
是村西头的王瘸子从城里回来了。他儿子在城里钢厂上班,他去看儿子,顺便见了见世面。
一群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着城里的新鲜事。
“瘸子叔,北京咋样?是不是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那可不!”王瘸子吐了口唾沫,得意洋洋,“我跟你们说,那地方,姑娘们穿得都跟画报上似的,一个个水灵得不行!咱们建国,在那地方可吃香了!”
听到陈建建国的名字,我心里一动,也凑了过去。
“王叔,你……你见着建国了?”
王瘸子看见我,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啊……见着了,见着了。建国出息了,穿着一身干部装,可精神了!”
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挤出一个笑:“那敢情好,他在学校……还好吧?”
“好,好着呢!”王瘸子含糊地应着,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别处瞟。
他这副模样,让我心里那块石头又沉了下去。
张婶子是个快人快语的,见王瘸子支支吾吾,直接问道:“老王,你别打马虎眼!你是不是看见啥了?建国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同情、好奇和一丝幸灾乐祸。
我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
王瘸子狠狠瞪了张婶子一眼,顿足道:“你个婆娘,胡咧咧啥!没有的事!”
他越是辩解,我心里越是发慌。
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王叔,你告诉我实话。建国他……他是不是跟一个女的在一起?”
王瘸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长叹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秀兰啊,不是叔多嘴。我在建国他们大学门口,是看见他了。他旁边……确实跟了个女的,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俩人有说有笑的,还……还手拉着手。”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开了。
手拉着手……
信里那个连件棉衣都买不起,穷得叮当响的**,在北京,正拉着别的女人的手,笑得春风得意。
周围人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耳朵。
“我就说吧,男人一有钱就变坏,何况是**这种读了书的。”
“可怜秀兰了,为了他,人都熬成啥样了。”
“这叫什么事啊……”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我没晕多久,是被铁蛋的哭声喊醒的。
一睁眼,我就躺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张婶子和几个邻居围在旁边,个个唉声叹气。
“秀兰,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张婶子给我递过来一碗热水。
我没接,脑子里还是王瘸子那句“手拉着手”。
我不信。
**是我男人,是铁蛋的爹。他走的时候,抱着我哭,说一定会好好读书,以后让我跟孩子过上好日子。
他怎么会骗我?
一定是王瘸子看错了,或者他就是故意胡说八道!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对,一定是这样。**是大学生,有文化的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婶子,我不信。”我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神倔强,“我不信建国是那样的人。我要亲自去北京问他!”
张婶子愣住了:“你疯了?北京那么远,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怎么去?”
“我不带铁蛋,把他放你家几天。”我看着她,语气里带着恳求,“婶子,你就帮我这一次。我非得去弄个明白,不然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我的眼神太过骇人,张婶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去北京的路费就是个大难题。
我翻箱倒柜,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两年前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一个银镯子,还有几块新的确良布料,那是我准备等铁蛋大点给他做新衣服的。
我拿着东西,跑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在黑市上换了五十多块钱。
攥着这笔“巨款”,我心里又疼又怕。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如果……如果王瘸子说的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不敢再想下去。
我给铁蛋做了几件小衣服,把他送到了张婶子家,千叮咛万嘱咐。看着儿子抱着张婶子的大腿,哭着喊“妈妈不要走”,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但我还是狠心转过身,登上了去北京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人挤人,空气里混杂着汗臭、烟味和泡面的味道。我缩在角落里,两天一夜没合眼。
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和**从认识到结婚的一幕幕。
他是我们村唯一的知青,长得白净,会拉手风琴,说话斯斯文文。村里的姑娘都偷偷喜欢他,但我胆子大,敢给他送自己做的布鞋。
一来二去,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说喜欢我的善良和能干,他说我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
恢复高考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看书,是我一口一口地给他喂饭,是我半夜不睡给他缝补衣服。
他考上那天,抱着我转圈,说:“秀兰,等我!我一定让你当上城里人!”
那些誓言还言犹在耳,怎么就变了呢?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
到了北京,我彻底傻眼了。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穿着一身打补丁的旧衣服,背着一个土布包袱,站在人群里,像个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
我攥着**信上写的地址,一路问,一路找,被人指指点点,被白眼相待,花了整整半天,才终于摸到了他的大学门口。
那气派的大门,比我们县**的楼还阔气。
我不敢进去,就在门口一棵大槐树下等着。从中午等到太阳下山,腿都站麻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了他。
**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飞扬神采。
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亮晶晶的白皮鞋。她巧笑嫣然,正仰头跟**说着什么。
然后,我看见**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刮了一下那姑娘的鼻子。
动作亲昵,眼神宠溺。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王瘸子没有骗我。
我甚至连上前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我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小偷,眼睁睁看着属于我的东西,被另一个人占有。而那个我以为会爱我一辈子的人,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他们笑着,闹着,从我面前走过。
**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一秒。
也许在他眼里,我这个形容枯槁、满身土气的乡下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他看上一眼。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树干滑倒在地,放声大哭。
北京的繁华,北京的灯火,在我的泪眼里,模糊成了一片刺骨的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