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夏末秋初的下午。

乡卫生院里正在进行接生员理论知识培训。

天热加之内容乏味，所有人都止不住的困。

上面老师讲着课，一点儿也没耽误学员们在下面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打扰一下！”

门一开，卫生院武秋菊大夫摘下大口罩，露出一张严肃的大白菜帮子脸。

轻微的鼾声停下，睁开迷蒙的眼，擦了擦涎在嘴角的口水，所有人的目光齐聚门口。

武秋菊冷眼扫视一圈：“昨天接诊了一对夫妻，孕妇五个月，要求引产。你们出来个人实操一下！”

“嗤，引产啊？算了吧……”众人纷纷低下头，都是干这个的，接生是积德，引产可是缺德。

说是接生员，都是各个村里干接生的婆娘，最大的都五十多岁了，最小的嘛，二十八岁，是苏家窝棚村的苏糖。

“苏糖，你来！”武秋菊目光锁定头埋得最低、位置离得最远的那个姑娘身上。

刚刚的梦里，村里正在发钱，她刚要伸手去接村支书递过来的两块钱，就被吓醒了。

苏糖这个气闷啊，就差一点儿钱就到手了，真是晦气！

她不得已抬头反抗：“我不去，我经验少！”

“经验少才更得多操作呢！再说了，你最小，你不去谁去！”旁边芹菜洼村的蔡大婶粗着嗓子赶紧往外推她。

武秋菊目光冷硬：“回头我和你们村的支书说，多记你两块钱补助好了！”

苏糖耷拉着的脑袋立刻支楞起来，两块钱搁前两年记工分的时候，比男劳动力干两天满工还划算呢。

谁不去，谁就是二百五！梦想照进现实，就是伸手去接钱时，醒来就有人递过来了！

引产孕妇已经入院一天了，做了芫花液宫内注射引产术，正待在一楼产房旁边的单人病房内等着宫缩发动。

忽然，一楼产房外传过来一阵嘈杂声，有男有女的声音混在一起，听又听不清。

护士端了针剂药盘走出来，带上门，低声和苏糖说：“是孕妇丈夫，蹲在产房外的窗户下面哭一宿了，没人劝得住。”

“不是嫌是丫头才引产的么，有啥可哭的？”苏糖见多了重男轻女的时代下，检查出来是女娃后不想要而引产的怪象。

“不是，女的是知青，最后一批回城指标下来，说是必须得回城。哎，这男人也是够窝囊的了，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护士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向病房紧紧关着的门看了一眼。

苏糖拿起握在手里的孕妇病例看了一眼：艾晴，27岁，有过生育史。

年轻，体力自然就会好，又生过孩子，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孕妇就正式发动了。

只是引产出胎死腹中的男婴后，孕妇并不愿意看上一眼。

孕妇的外貌，是让人看过一眼就容易忘记的路人模样，没有什么特点。只是不见其伤心，只有解脱的神情让苏糖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这样的母亲，怎么看都好像有点另类。

做为武秋菊的助手，苏糖理当自觉拎着专用的放尸红桶，拿着铁锹，走出卫生院大门，穿过公路，到对面的半山坡去掩埋男婴的尸体。

这片地里，曾经安置过几个无脑儿，还有因难产胎死腹中的足月儿，还有重男轻女下的引产儿，现在就是多了一个这个因回城政策不得不牺牲的男婴。

来到过肩高的灌木丛里，将小小的尸体掩埋好。夜风撩起树叶，沙沙作响。偶尔风刮过时，像是发出低低呜咽声，似在安抚幼婴的亡魂。

提了红桶走回卫生院，苏糖突然发现孕妇产房所在的窗外颓然地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听见走动的声响传来，抬起头直直盯向苏糖：“埋了？”

苏糖想这就是那个窝囊男人吧，于是点点头。

想劝却无法开口，没说一句话。

男人垂下眼睑久久不语，苏糖这才认真地打量着他。

斑驳昏暗的灯光洒在他的身上，前额湿哒哒的碎发稍显凌乱。睫毛因激动而不停地颤动着，内双的上睑，显得眼睛很大。

抬眼之间，他双目清澈，眼神却很悲伤，完全能让人看出他内心深处对妻儿的眷恋。

微微上扬的剑眉，挺直的鼻梁，下颌角棱线分明。说实话，长得很好一男的，男性气息很是张扬。

不过可能是伤心的原因吧，唇角两侧稍显下弯。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的站起身，脱下脏污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工字背心和坚实的臂膀。

身高目测至少在一米八以上，健康的小麦肤色泛着光，身材比例无可挑剔。

他脊梁直挺，迈着长腿走了出去。

至始至终他也没有再回头看妻子所在的病房一眼，远去的身影透出无尽的孤傲和凄然。

苏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对夫妻已经是路归路，桥归桥了。

安置好这些后，苏糖蹬上自行车，将手电筒夹在车把上，就回了十里开外的苏家窝棚。

甭管多远，多晚她都得回家。

因为家里的嘴实在是太多，她养了几十只鸡，十几只兔子，还有一条叫大懒的黄毛大狗。

大懒坐在村口等了多半天了，见她骑着二八大杠回来，摇着尾巴欢快地跟在苏糖后头。

“姐，鸡和兔子我都帮你喂完了。”大弟苏志豪站在院门口抽烟，见到她忙把烟藏在身后，邀功似地讪笑。

“小崽子，再抽烟让我看见，打断你的腿！”苏糖早看见了，下了车没好气儿地踢了苏志豪一脚。

苏志豪忙接过自行车，跟在她身后进了院。

家里是五间青砖大瓦房，是苏糖去年张罗着盖起来的，因为俩弟弟都要结婚，房子可是门面。

乖巧的二弟苏志杰听见姐弟说话声就迎了出来，一见二弟斯斯文文的样子苏糖的气就消了一半。

“收到录取通知书没？”她问苏志杰。

“姐，还没开始录取呢，你就这么急着把我踹出去呀。”苏志杰笑着给苏糖倒了一杯水。

苏糖安心地坐在炕沿上，捧着热乎乎的糖水，心里暖暖的：“可不，你只要上了大学，地下的爸妈也可以闭上一只眼了。”

“那另一只眼呢，咋闭不上啊？”苏志豪没心没肺地跟了一句。

苏糖用食指重重戳了一下苏志豪的额头：“你结婚了吗？你不结婚爸妈能闭上眼吗？”

“你二十八了都不结婚，我急什么。”苏志豪往后躲了躲，摸着被姐姐戳得生疼的额头。

“呸！你不急，人家老罗家不急么，罗玲玲成天跟在我后面图的是啥，不就是想早点儿成为我的兄弟媳妇儿嘛，你个怂货！”

苏糖放下水杯，越想越气，起身追着苏志豪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