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朔风卷着碎雪，把京郊的皇家猎场刮得一片苍茫。

宋宴勒住缰绳，玄色锦袍外罩着件银狐披风，领口处毛茸茸的狐裘被寒风掀动，露出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身后跟着的傅霖正咋咋呼呼地拍着箭囊，嘴里呵出的白气混着笑骂：“殿下，您瞧三皇子那马，跑起来跟瘸了腿的兔子似的，还敢跟您较劲呢。”

宋宴没回头，目光扫过远处雪地里几个跃动的身影，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听不出情绪：“他愿意，便让他跑。”

今日是皇家例常的冬猎，除了太子宋宴，还有三皇子赵珩、定国公世子李景元等几位勋贵子弟。一群人骑着骏马在雪原上奔驰，锦帽貂裘，马蹄踏碎积雪，倒也算得上是寒冬里难得的热闹。

傅霖是宋宴的贴身侍卫，打小跟着他长大，性子跳脱得像只刚出笼的鸟儿，偏生身手利落，尤其是箭术，在禁军里数一数二。他见宋宴兴致不高，眼珠一转，突然指着左前方一片松林：“殿下，那边有动静！”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了过去，腰间的箭“嗖”地离弦，带着破空的锐响扎进雪丛。宋宴慢悠悠地跟上去，就见傅霖正拎着只雪地里滚出来的小东西，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殿下您看！”

那是一只狐狸。

浑身雪白的皮毛在雪地里几乎要隐去身形，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竟是罕见的绿玉色，此刻正湿漉漉地瞪着傅霖，前腿上还插着支箭，血珠顺着雪白的绒毛滚下来，在雪地上洇开点点红梅。

“好漂亮的狐狸！”李景元跟了过来，勒马惊叹，“这毛色，这眼睛，怕是贡品里都难见。”

三皇子赵珩也凑上前，马鞭指着狐狸的眼睛：“绿玉眼的白狐，古籍里说能通灵性，倒是稀罕物。傅霖这箭法，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傅霖被夸得有些得意，挠挠头：“殿下平日里教得好。”说着把狐狸递到宋宴马前，“殿下，这小东西送给您玩？”

宋宴垂眸看去。

那狐狸像是知道自己的处境，绿玉般的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水光，顺着眼角往下滑，倒像是在哭。它挣扎了两下，前腿的伤口被扯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声音里满是可怜。

周围的人还在议论。

“这皮毛做个围脖，怕是能让京里贵女抢破头。”

“依我看，做成标本摆在书房更合适，这眼睛瞧着就有神。”

“是啊，太子殿下向来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儿，留着当摆件再好不过。”

议论声里，宋宴的手指轻轻拂过狐狸的头顶。小家伙抖了一下，却没再挣扎，反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那点温热的触感透过手套传过来，竟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他见过太多阿谀奉承，听过太多别有用心的话，宫里的人，脸上笑着，心里藏着刀，哪有这般直白的可怜。

“不必。”宋宴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冰，“它还活着。”

众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讪讪地闭了嘴。谁不知道太子宋宴向来冷硬，去年李景元送了只白鹰，他嫌叫声吵，当天就让人宰了下酒，怎么今日对一只狐狸反倒慈悲起来？

傅霖也愣了：“殿下，那……”

“带回宫。”宋宴接过狐狸，用披风下摆裹住它，动作竟难得地轻柔，“找太医看看。”

狐狸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绿玉般的眼睛望着他，像是看懂了什么，轻轻“嗷”了一声。

宋宴没再理会众人的目光，调转马头往行宫方向走。傅霖赶紧跟上，心里纳闷得紧，这狐狸莫不是有什么魔力，竟能让他家腹黑霸道的太子殿下动了恻隐之心？

回到行宫，宋宴让人找了间暖和的偏殿，又传了太医。老太医给狐狸处理伤口时，小家伙疼得浑身发抖，却硬是没叫出声，只是用那双绿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宴，看得人心头发软。

“回殿下，只是皮肉伤，没伤着骨头，敷几日药便好了。”太医包扎好伤口，又开了方子，“只是这狐狸受了惊吓，怕是得好生静养。”

宋宴点点头，让内侍按方子抓药，又让人找了个铺着软垫的木箱，算是给狐狸做了个窝。

“殿下，给它起个名字吧？”傅霖凑过来，看着窝里缩成一团的小家伙，“总不能一直叫狐狸吧。”

宋宴瞥了眼那身雪白的皮毛：“就叫小白。”

傅霖：“……殿下，您这起名水平，跟您的权谋手段真是天差地别。”

宋宴眼刀扫过去，傅霖立刻捂住嘴，嘿嘿笑着退到一边。

接下来的几日，宋宴除了处理公务，其余时间竟都耗在偏殿。他看着小白一点点好转，从一开始的瑟缩发抖，到后来敢试探着用鼻子蹭他的手，再到能一瘸一拐地在殿里溜达，那双绿玉般的眼睛，总像是含着水光，瞧着格外动人。

傅霖每日都来汇报外面的动静，顺便看看这只让太子破例的狐狸。他发现小白格外黏宋宴，只要宋宴在殿里，它就窝在他脚边，用尾巴圈住他的靴筒，乖得不像话。

“殿下，您说这狐狸是不是成精了？”傅霖戳了戳小白的尾巴，被小家伙甩头拍开，“我昨天给它喂肉，它居然不吃，非得等您来喂才肯张嘴。”

宋宴正在看奏折，闻言头也没抬：“或许吧。”

他语气平淡，心里却也觉得这狐狸有些不同寻常。寻常野兽哪有这般通人性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偶尔望过来时，竟像是含着某种情绪，不像兽类，反倒像个人。

这日傍晚，宋宴处理完政事回到偏殿，刚推开门，就见木箱空着，窝里的软垫散落在一旁。他心头一紧，沉声唤道：“小白？”

没人应，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傅霖！”宋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傅霖从外面跑进来，见狐狸不见了，也慌了神：“殿下，我刚还在门口守着，没见什么动静啊……”

两人正说着，内室的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响，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宋宴皱眉走过去，猛地掀开屏风——

屏风后，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垂落在肩头，遮住了半张脸。他似乎刚醒，正揉着眼睛，动作带着几分懵懂，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温婉的脸，眉如远山含黛，肤若凝脂，尤其是那双眼睛，绿玉般的色泽，在烛火下流光溢彩，赫然便是小白那双眼睛。

男子看到宋宴，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羞怯，轻声唤道：“殿……殿下？”

声音清润，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竟比女子还要动听几分。

宋宴僵在原地，手里的玉佩“啪”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活了二十二年，经历过宫变，斗过权臣，自认什么场面没见过，却从未想过，自己养的狐狸，竟真的化作了人。

傅霖在外面听到动静，探头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嘴里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男子似乎有些不安，微微蜷起手指，绿玉般的眼睛望着宋宴，眼神里带着和当初那只小狐狸一样的依赖与胆怯：“我……我是小白。”

烛火跳动，映在他白皙的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宋宴看着他，良久，才缓缓捡起地上的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惯有的腹黑与算计，却又多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味。

“小白。”宋宴缓步走过去，蹲下身，目光落在他那双绿玉般的眼睛上，声音低沉，“看来，你确实是只不一般的狐狸。”

男子，也就是小白，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只是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殿外的雪还在下，寒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棂，殿内的烛火却暖得惊人。宋宴看着眼前这个温婉如玉的男子，突然觉得，这个冬天，或许不会像往常那般无趣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只从猎场带回的雪狐，将会在他往后的人生里，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