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当差,最要紧的就是学会看人脸色。
但我不需要。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哑巴,一个会移动的摆设。
没人会在意一个摆设的情绪。
中午,御膳房送来了午膳。
领头的小太监叫张德,是御膳房的红人,也是丞相王思舟的外甥的干儿子。
关系绕了十八道弯,但在这宫里,只要跟“王”字沾上边,就是金字招牌。
张德把食盒放下,一样样往外摆。
嘴里念念叨叨:“陛下,这是新进贡的雪蛤,奴才让御厨给您炖了汤,最是滋补。”
赵九安眼皮都没抬,只是盯着手里的奏折。
“放那儿吧。”
张德的笑脸僵了一下。
他把那碗雪蛤汤端起来,谄媚地凑上前。
“陛下,您好歹尝一口,这可是奴才盯着火候,炖足了三个时辰的。”
赵九安终于放下了笔。
她看了一眼那碗汤,汤色奶白,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朕不饿。”
“陛下,龙体要紧啊!”张德还在劝。
“拿下去。”赵九安的声音冷了下来。
张德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在宫里,送礼送不出去,比骂人还难堪。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我。
“小李子,”他把那碗汤塞到我手里,“你来伺候陛下用膳。”
那碗汤,刚出锅,烫得惊人。
我手一抖,差点没拿稳。
张德立刻找到了发飙的由头。
“你个废物!连碗汤都端不稳!要是烫着了陛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他声音又尖又响,故意说给赵九安听。
赵九安皱了皱眉,没说话。
我知道,她不能说。
她要是为了我这么个小太监,去斥责一个丞相势力下的人,只会让人觉得她小题大做,驭下无方。
我端着那碗汤,低着头,朝赵九安走过去。
张德就跟在我后面,像一条等着咬人的狗。
“快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汤都要凉了!”
走到御案前,我把汤碗轻轻放下。
就在我准备退开的时候。
张德的脚,不动声色地伸了出来,绊了我一下。
我早有防备。
但我不能躲。
我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太监。
我得演好我的角色。
我的身体往前一倒,手下意识地去扶桌子。
那碗滚烫的雪蛤汤,就这么“不小心”被我的手肘带翻了。
“哗啦”一声。
奶白色的汤汁,全泼了出去。
但它没有泼向赵九安,也没有泼到奏折上。
而是朝着旁边,泼到了张德的袍子下摆上。
“哎哟!”
张德被烫得跳了起来,嗷嗷直叫。
“我的袍子!这是上好的云锦!”
他指着我,气得脸都白了。
“你这个狗奴才!你是故意的!”
我赶紧跪在地上,一副吓傻了的样子,一个劲儿地磕头。
反正我不会说话,磕头就完事了。
赵九安终于开口了。
“够了。”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意。
张德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他看了看赵九安,又看了看我,一脸的不甘心。
“陛下,这奴才……”
“是朕让他伺候的,出了差错,朕也有责任。”赵九安打断了他。
她看都没看张德。
“一碗汤而已,再去做一碗就是了。”
“至于你的袍子,”她顿了顿,“去内务府领一匹新的。”
“小李子毛手毛脚,罚他半个月的俸禄。”
这处理,听上去公平公正。
张德的袍子有了着落,我的错也罚了。
可张德的脸,却比锅底还黑。
他想要的是严惩我,是让我挨板子,甚至是被拖出去。
结果,就罚了半个月俸禄?
对我们这种奴才来说,不痛不痒。
这不仅没让他出了气,反而让他觉得在赵九安面前丢了面子。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子。
“奴才……谢陛下。”
他咬着牙,躬身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御书房又恢复了安静。
赵九安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忽然问。
“手,没事吧?”
我摇摇头。
其实还是被烫到了一点,手背上一片通红。
但这点痛,跟三年前的火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起来吧。”她说。
我站起身,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
“你刚才,是故意的。”
她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
“你不想让朕喝那碗汤。”
她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
我抬起手,沾了一点地上的汤汁,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然后,我用手指,在沾了水的地面上,写了三个字。
“醉仙草。”
赵九安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醉仙草。
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
少量服用,只会让人精神不振,昏昏欲睡。
长期服用,会慢慢损伤心脉,最后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查都查不出来。
好狠的手段。
“王思舟……他等不及了。”
赵九安站起身,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之前只是怀疑,现在,是确定了。
“他这是想让朕,当一个傀儡,当一个随时可以‘病逝’的傀儡!”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李家是书香门第,但也收藏了无数医书古籍。
我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尤其擅长辨认各种草药。
那碗汤里的甜腻香气,就是为了掩盖醉仙草极其微弱的一点点苦涩味。
别人闻不出来。
但我能。
赵九安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震惊,有后怕,还有一丝……庆幸。
“幸好有你。”
她低声说。
“李长庚,朕果然没看错你。”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本名。
我跪在地上,朝着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次,不是奴才对主子。
而是盟友,对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