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偌大的南宫府里面,一片灯火通明。
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南宫望的卧房里面,更是红烛高照,香雾缭绕,鸯被铺陈,一片绮丽旖旎的氛围。
水红色的床帐下,青榆正强撑着坐在那张紫漆描金拔步床榻上,心中忐忑不安。
青榆眉若远山含黛,不描而翠,弯弯两痕,似将人间清冷都敛入;眸如秋水凝冰,黑白分明,眼尾微收,顾盼间寒星乍碎,透出几分疏离。
此时此刻,她面色苍白,淡色唇瓣紧紧抿着,全身上下只着了一层薄薄的香云纱衣,遮掩不住一身玲珑玉骨。
青丝半绾,一支银簪斜坠,余发垂落腰间,萦绕着淡淡蔷薇花露的清香。青榆眉眼低垂,睫羽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将眼尾处那颗淡淡的红痣,愈发显得凄美娇艳。
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南宫望的卧房却四季如春。
可是青榆的身子却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疼痛。
约莫十二个时辰之前,青榆还只是建安王府的一个签了死契暗卫。
昨夜,建安王李偃设宴,宴请的,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锦衣卫指挥使,南宫望。
南宫望年过二十,便成为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最高统领,位极人臣,是景德帝的头号心腹。
整个锦衣卫在他的统领下,直接受命于天子,无诏便可随意逮捕任何官员,包括皇亲国戚。
为此,景德帝还亲赐他一把雁翎刀。
意为,审讯不明,卿亦是可以先斩后奏。
南宫望手握权柄,掌握生杀大权,为人更是冷酷无情,眼底不容沙子。
所以,朝野之中,有许多人对他闻风丧胆,避之不及,也有许多权贵对他倾力结交,极尽讨好之能事。
显然,建安王李偃属于后者。
李偃是当今天子景德帝之胞弟,年仅二十,是大晟唯一在留在京中的王爷。
他身份尊贵,却不问朝政,一心流连于笔墨丹青之间,却又性情温和,礼贤下士,所以素有贤名。
这种喜好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本来八竿子和南宫望打不上关系。
却因为上个月,李偃醉酒后,随手在一幅柳絮图上题了一句“满川风絮吹如雪,不向东风跪此生。”
那幅柳絮图一经流传,就被锦衣卫的人发现,送到了景德帝的面前。
景德帝对着那句似反非反的诗看来看去,沉吟了好一会儿后,下诏将李偃传入了宫。
在那件事后,一向不问朝政的李偃,却无端便遭受到了皇帝的猜忌。
大晟人人都知,当今天子生性多疑,谁的话都要怀疑几分,可他偏偏最宠信南宫望。
不仅大事小情都要问他,还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于是,李偃便十分着急的想要结交南宫望。
那一夜,建安王府的夜宴办的极其豪奢。
席面上,入目的皆是玉馔珍馐,琼浆玉液。
王府还特意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戏班。
可是戏唱了一折又一折,等到暮色染透朱栏时,南宫望才姗姗来迟。
他绕过麒麟石屏,半张脸浸在宫灯昏黄里,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
但见其人眉如墨画,却比寻常男子更锋利三分,斜飞入鬓处,似藏了未出鞘的剑;眸含琥珀,乍看温润如陈年琼浆,细瞧时却淬着冰。
眼尾处微微上扬,漫不经心扫过人时,令人脊背无端发寒。
鼻梁高挺如悬玉,唇薄而色淡,常常噙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早算尽了天下人心。
南宫望身量极高,一袭玄色蟒袍裹住宽肩窄腰,玉带上悬着的错金螭纹佩随着步伐轻晃,明明声响清越,偏让人想起毒蛇游过枯枝的窸窣。
腰间那一把皇帝亲赐削金断玉的雁翎刀,更是尤为耀目。
南宫望面容冷峻,被一众佩刀的锦衣卫簇拥着一路来至主桌。他始终行如流水,目不斜视,对那些纷纷起身对他作揖的大小官员视而不见。
李偃见状,连忙起身迎他,脸上流露着平日里并不常有的讨好似地笑容。
可是南宫望依旧不买他的账。
他神情不变,只略微对李偃点了点头,然后绕过李偃径自坐在了主位上。
李偃眸色一深,脸上却笑容依旧,也拂起前摆,款款坐在了他的身旁。
正主已至,宴席一开,曲乐于飞。
酒过三巡后,陪席的文武官员们都争抢着去给南宫望问安。
南宫望面容冷淡,神色略带厌烦,依旧不发一言。
李偃见状,亲自斟了一杯酒,唇角微勾,一副温润谦和的模样,将酒盏递至南宫望面前,轻声道:
“来,南宫大人,本王敬你一盏。”
南宫望不为所动,头都未曾偏动一下,只淡淡地看了李偃一眼,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如此目中无人的轻狂之举,自然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李偃眸色微冷,却也只是那么一瞬,他抿唇微笑,饮下了自己手中的佳酿,又变回了那个闲云野鹤的王爷。
混迹于庙堂的官员都是个顶个的人精,最会察言观色。
这一夜,他们再次见识了到南宫望的不近人情,却也只能举起酒盏,陪着李偃共饮。
敬酒之后,李偃又对着不远处的管事摆了摆手。
而后,便有一个罗衣飘带、云鬓高挽的美人,从沉香木屏风后颤悠悠地走了过来。
那美人面含桃李之色,唇似丹珠点脂,柳腰花态,云鬓布摇,在夜色之下尤为惑人。
可是,打从她出现开始,南宫望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皱紧了眉头。
像是十分嫌恶的模样。
李偃见状,突然想起京中一直有传闻,南宫这位煞星从不近女色。
不近女色,那便是近……
李偃微微一笑,暗道幸而自己准备的周全。
他随即又拍了拍手,一声莺啼乍然响起,恍若昆山玉碎,随后,便又有一个粉面含春的青涩少年,描画着黛眉脂粉,穿戴着裙衫花钿,一路吟唱着昆曲,摆着腰肢走了过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这唱的便是《牡丹亭》了。
这个唱曲儿的少年不光嗓音好,身段相貌也是俱佳,眼波流转处,最为勾人。
神韵竟比女子还要风流妩媚。
李偃想着,这下子,该死的煞星总该满意了。
却不料,南宫望一对锋利的长眉却皱得更深。
他面如寒冰,拳头紧握,一副被隐忍不发的模样,像是被人恶心到了一般。
于是李偃确定了他亦不近男色。
嘶——
天底下,除了和尚和阉人之外,竟然还有人既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
那么,南宫望究竟近什么?近权力还是近钱财?
若是说权力,南宫望现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随意对人予夺生杀。
若是说近钱财,李偃想起前几日被从南宫府退回来的那些金银珍宝,在心底里摇了摇头。
一个人,若是什么也不近,什么也不好的话,那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