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纪星磊每天清晨都去拍陆子校家门板:“陆子校,起床了!
”雪夜看流星雨时我攥紧他的手说:“纪星磊,你的同伴都掉下来了。”初三元旦晚会,
灯光落在他脸上,像握住了我的整个青春。后来他背着吉他去了北京,
我留在小镇做一个不良少年。第八年他忽然来电:“我想回家了。”重逢那晚我们喝到凌晨,
他笑我发福,我举杯说:“不醉不归。”他结婚那天,新娘眼睛像极了他少年时的模样。
梧桐花又落了满地,我踩过那些枯萎的白花轻声说:“纪星磊,我等过你。”1立夏刚过,
那股子霸道又缠绵的梧桐花香,便准时准点,一丝不苟地漫过青砖老墙,
从后窗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沉甸甸地塞满了整间屋子。陆子校正睡得迷蒙,
这熟悉得刻进骨头里的甜香却骤然收紧,像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把他硬生生从混沌里呛醒。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气,胸口闷得发慌。空气里,
全是那棵老梧桐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带着旧时光特有的黏腻和重量。
这味道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轻易就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沉重的门,吱呀作响。
三十七岁的陆子校,被一树隔了二十多年的花香,
轻易地拽回了那条狭窄、幽暗、常年被两边高耸旧屋挤得透不过气的老巷子。
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永远是湿漉漉、凉沁沁的,阳光是这里最吝啬的客人,
只偶尔在正午时分,才肯施舍般地从高高的墙头投下几缕稀薄的光带。纪星磊的家,
就在他家屋后,一墙之隔。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梧桐树,就是他家的,像一柄巨大的伞,
浓荫甚至能霸道地覆盖住陆子校家的小半个屋顶。“陆子校!陆——子——校——!
起——床——啦——!”男孩清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喊声,穿透薄薄的晨雾和老旧的门板,
带着嗡嗡的回响,炮弹一样砸进耳朵里,惊得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隔壁王家那只大黑狗被吵醒,立刻尽职尽责地“汪汪”狂吠起来,
更添了几分鸡飞狗跳的喧嚣。奶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颤巍巍地从厨房探出身子,
手里拿着个刚出锅、还烫手的白水煮蛋。蛋壳上布着几道细小的裂纹。“又是星磊那孩子,
”她絮叨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却带着笑,“比闹钟还准哩。
”她把热乎乎的鸡蛋不由分说地塞进陆子校那个打着补丁的旧帆布书包,“快洗把脸去,
别让人家等急了。”陆子校胡乱抹了把冷水脸,抓起书包冲出门。门槛外,
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校服的纪星磊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墙根一块松动的青砖,见他出来,
立刻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挺白的牙。晨光熹微,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慢死了你!
”他抱怨着,语气却轻快。五百米外,就是村里唯一的红砖小学。这条路,
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两人一前一后,书包带子拍打着**,
踢踢踏踏地走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被放大,又被两旁高墙挤压着,
传得很远。清晨独有的凉意钻进单薄的衣领,带着泥土和青苔的气息。
记忆里的画面陡然切换,变得坚硬冰冷。那是个特别酷寒的隆冬清晨,天幕沉沉地压着,
漆黑如墨,离天亮还远得很。陆子校睡得正沉,
一阵突兀又急切的拍门声将他从暖和的被窝里惊醒。“子校!陆子校!快开门!
”是纪星磊的声音,带着点被寒气冻住的颤音。陆子校打了个激灵,
胡乱套上冰冷的棉袄棉裤,趿拉着鞋子跑去开门。寒气像一群凶悍的小兽,
猛地从门缝里挤进来,瞬间扑了他一脸一身,冻得他牙齿咯咯打架。门外,
纪星磊裹在一件明显大一号、显得臃肿的旧棉袄里,像只笨拙的小熊。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裹着红布套的老式手电筒,
昏黄的光柱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劈开一条细弱的光路,光里清晰地飞舞着细小的雪粒。
他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走,去学校!
老师说今天有早课,不能迟到!”他跺着脚,声音被冷风刮得有些飘忽。凌晨五点的乡村,
沉溺在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里。世界仿佛被冻僵了,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静得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闷响。
昨夜的雪下得不算厚,但足以覆盖住田埂和土路,
在他们脚下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咯吱——咯吱——”声,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节奏。
陆子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脚下是未曾踏足过的、松软又带着点脆硬质感的雪。
纪星磊紧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手电筒的光束努力地投在他前方的雪地上,
小心地为他驱散脚下的黑暗。光晕边缘模糊地融进四周的黑暗里。“看着点路,
右边有个小坑,”纪星磊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少年人刻意压低的稳重,
“小心滑着了。”陆子校“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踩得更实些。
手电筒那束昏黄的光,执着地向上延伸,刺入头顶那片深不可测的墨蓝天鹅绒。光柱里,
细小的雪末像无数微弱的星辰,无声地旋转、飘落。陆子校不经意地抬起头,
目光顺着那束光投向夜空深处。刹那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攫住了呼吸,
猛地顿住了脚步,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纪星磊!”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惊异而拔高,
几乎变了调,在这死寂的旷野里显得异常突兀。他用力指向深邃的夜空,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快看!看天上!你的……你的同伴!都掉下来了!”纪星磊被他突然的喊叫吓了一跳,
慌忙顺着他的手指急切地仰望。下一秒,他也像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像一尊冻在雪地里的泥塑,只有那双眼睛,被头顶的景象点燃,映照出不可思议的璀璨光芒。
那是怎样的一片夜空啊!纯净,深邃,广袤得令人心慌。墨蓝的底色上,
密密麻麻地缀满了数不清的星辰,比奶奶珍藏的碎银还要多,还要亮,它们安静地闪烁着,
仿佛触手可及。而此刻,这片凝固的星海,活了!一点,两点……十点,
百点……无数道细碎闪耀的光痕,正以一种决绝又优雅的姿态,无声地撕裂着深沉的夜幕。
它们从四面八方出现,带着短暂而炫目的光尾,向着无垠的黑暗深处急速滑落。
不是一颗两颗,是成百上千颗!它们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在深邃的墨蓝画布上,
用生命拉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令人心颤的灼亮轨迹。没有声音,
只有那无声的、盛大的、近乎悲壮的坠落,在寂静的天地间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奇观。
流星雨!铺天盖地,倾泻如瀑!陆子校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
胸腔里鼓胀着一种混合着狂喜和莫名恐慌的情绪。他呆呆地站着,脖子仰得发酸,
眼睛被那些坠落的光点灼得生疼,却舍不得眨一下。就在这震撼的顶点,
一个古怪又清晰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星星会这样掉下来,一颗接一颗,
离开高高的天空,去到很远很远、再也看不见的地方……2那么,纪星磊呢?
这个和他一起踩雪、一起看星星的伙伴,会不会也有一天,像这些星星一样,
掉落到一个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去?这念头让他心里猛地一空,
一种尖锐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几乎是本能地,他空着的左手猛地向旁边一抓,
慌乱又用力地攥住了身边那只同样冰冷、同样沾着雪沫的手。纪星磊的手在他掌心猛地一颤,
似乎想本能地抽开,但只僵了一瞬,便停住了,任由陆子校紧紧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握着。
那只手在寒冷的空气里冻得发僵,骨节分明,掌心却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干燥温热。
陆子校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指细微的颤动,和他自己同样剧烈的心跳。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只是并排站在旷野无边的寂静和刺骨的寒冷里,
站在漫天无声坠落的星辰之下,两只手在厚厚的棉袄袖口下,紧紧相握。
手电筒的光束早已歪斜地戳在旁边的雪地上,像一个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标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头顶那片燃烧的夜空,
和手心传递过来的、对抗着整个世界寒冷的、微弱的暖意。
陆子校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那无声的流星坠落。他不敢动,不敢呼吸,
生怕一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散这手心紧握的暖意,
或者惊动头顶这场盛大而脆弱的离别仪式。他只知道,在这一刻,
在这漫天星雨坠落的寒冷冬夜,他必须紧紧抓住这只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才能对抗心底那无端生出的、巨大的、关于“失去”的恐慌。也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那场无声的星雨终于渐渐稀疏,
最后几颗拖曳着微弱光尾的流星,消失在墨蓝的深渊尽头。夜空恢复了它亘古的深邃和宁静,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燃烧与坠落,只是一场太过逼真的幻梦。陆子校的手心全是汗,
黏腻地贴着纪星磊的手背。他这才惊觉自己攥得有多紧,指节都因用力而隐隐发酸。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一股燥热瞬间涌上脸颊,好在夜色深沉,掩盖了那份狼狈。
“没……没了。”他干巴巴地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嘶哑,
掩饰般地弯腰去捡刚才失手掉在雪地上的手电筒。冰冷的金属外壳冻得他指尖一缩。“嗯。
”纪星磊的声音也闷闷的,他飞快地把那只刚被攥住的手揣进了自己宽大的棉袄口袋里,
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下碾着地上的积雪,“走吧,快迟到了。”他率先迈开步子,
脚步有些急促,背影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僵硬。两人重新上路,一前一后,
踩雪的“咯吱”声再次成为唯一的伴奏,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刚才那短暂的紧握,
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
在寒冷的空气里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暖意的尴尬。陆子校的心还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那漫天坠落的星光和手心的触感,在脑海里反复交织、灼烧。直到很多年后,
陆子校才真正明白,那个寒冷冬夜,掌心传来的那份短暂的、带着汗意的温热,
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那份无端生出的、害怕他像星星一样“掉走”的恐慌,
又是多么准确的预言。日子像老巷子屋檐下的雨水,不紧不慢地滴答着。小学毕业,
他们又一起升入了镇上的同一所初中。家离学校远了,每天来回要走上近一个小时的田埂路。
夏天穿过绿浪翻滚的麦田,麦芒刮过裤腿,沙沙作响;冬天踩着结了薄冰的田埂,
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条冻得硬邦邦、只在河心留着一线墨色水流的小河。书包比小学时重了些,
话题也从弹珠、纸牌,渐渐变成了恼人的代数题和哪个班的女孩辫子更长。
纪星磊依旧是那个每天准时拍响陆子校家旧门板的少年。只是喊声少了些小时候的咋呼,
多了点变声期的低沉沙哑。陆子校也依旧踩着时间点冲出家门,
接过奶奶塞来的温热食物——有时是煮鸡蛋,有时是几块烙饼。两人并肩走在上学的路上,
身影在晨光里被拉长又缩短。变化发生在初三那年的秋天,像一片猝不及防飘落的梧桐叶。
开学不久,陆子校就敏锐地感觉到纪星磊有点不对劲。他沉默了很多,走路时常常低着头,
眉头微蹙,像是在苦苦思索一道无解的难题。放学回家的路上,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南海北地扯闲篇,而是常常陷入一种心不在焉的恍惚状态。终于,
在一个周五放学的傍晚,夕阳把两人并行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拖在收割后空旷的褐色田垄上。纪星磊停下脚步,踢飞了脚边一块碍事的土坷垃,抬起头,
目光有些闪烁地看向陆子校。“子校,”他开口,声音干涩,“我……我打算留级了。
”“什么?”陆子校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
映出他眼中的错愕。“留级。”纪星磊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初三上学期,再读一遍。”他避开陆子校探究的目光,
望向远处地平线上被染成金红色的云,“底子太薄了,现在这样……考不上好的高中。
我想……再拼一把。”陆子校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纪星磊最近几次月考都在中下游徘徊的成绩单,想起他越来越深的黑眼圈。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田埂上一棵无辜的枯草根上,草屑飞溅。
“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说不清是气纪星磊的决定,还是气自己此刻的无力感,
“随你吧!”纪星磊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沉重了。他抬手,
有点笨拙地、带着试探意味地拍了一下陆子校紧绷的后背:“别这样。
明年……明年我还是你兄弟。”陆子校没说话,只是闷头往前走。夕阳沉得更低了,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两个少年的身影吞没。岔路口,陆子校脚步不停,
朝着家的方向径直走去,头也没回。纪星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
才转身,走向另一条通往学校、需要晚自习的岔路。留级后的纪星磊,
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开关。他彻底把自己埋进了书本和试卷堆里。每天天不亮就出门,
晚上披着星光才回来。那扇在清晨准时被拍响的旧门板,彻底安静了。
陆子校的生活也骤然空了一大块。3他开始习惯一个人走那条长长的田埂路,
习惯书包里不再有奶奶给纪星磊多备的那一份吃食。
他依旧坐在初三(二)班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个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角落。
只是没了纪星磊在身边絮叨,那点暖意也驱散不了心底的空落。
他常常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发呆,或者干脆在物理老师催眠般的平缓声调里,
伏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沉沉睡去。梦里是那条狭窄潮湿的老巷,是雪夜里无声坠落的星辰,
是掌心那一瞬间滚烫的汗意。时间在粉笔灰和翻动的书页中滑到了年底。
元旦晚会是这所乡镇中学一年里最隆重的盛事。礼堂里挤满了人,
劣质音响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空气里混杂着尘土、廉价糖果和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汗味。
陆子校懒洋洋地靠在礼堂最后面冰冷的墙壁上,对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表演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只想熬到结束,早点回家。直到报幕员拖着长长的调子念出下一个节目:“初三(一)班,
纪星磊,独唱,《光辉岁月》。”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陆子校混沌的睡意。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舞台。一道惨白刺眼的追光灯,猛地从高处打下,
像一只巨大的手,瞬间攫住了舞台中央那个刚刚站定的身影。
纪星磊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子,上身是一件普通的深蓝色毛衣。他微微低着头,
额前的碎发在强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怀里抱着一把旧木吉他,
琴箱上斑驳的划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礼堂里嗡嗡的嘈杂声似乎瞬间低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灯光毫无保留地打在他脸上。陆子校的心猛地一跳。那张脸,
依旧是熟悉的轮廓,却又分明是陌生的。眉骨似乎更清晰了些,鼻梁在侧光下显得挺拔,
下颌线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年人初具的硬朗线条。尤其那双眼睛,
在强光下微微眯着,里面似乎盛着某种陆子校从未见过的、沉静而坚定的东西,
像燃烧着两小簇安静的火焰。他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一串流畅而略带沙哑的前奏流淌出来,瞬间压住了礼堂里残余的嘈杂。然后,
他开口了:“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声音透过简陋的麦克风传出来,
带着一点变声期特有的低沉和沙哑,却异常稳定,穿透力十足。没有花哨的技巧,
只有一种近乎直白的诉说感。那声音不高亢,却稳稳地落在每一个音符上,
敲打在礼堂的墙壁上,也重重地敲打在陆子校的心坎上。
“…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灯光只照亮了他一个人,和他怀里那把旧吉他。
周围的喧嚣,台下模糊的人脸,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
和他歌声里那份沉甸甸的、关于岁月流逝与挣扎前行的重量。那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
落在他专注拨弦的手指上,落在他因用力歌唱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像一层流动的金粉,
将他整个包裹起来。陆子校靠在冰冷的墙上,身体一点点僵直。他忘记了呼吸,
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被光笼罩的少年。
一种极其陌生的、汹涌的、滚烫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腾上来,
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壁垒,将他淹没。那感觉如此强烈,带着尖锐的刺痛和令人眩晕的灼热,
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行走、一起被流星惊呆的小男孩,
那个会拍他家门板喊他起床的伙伴,
那个选择留级把自己埋进书堆的书呆子……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如此耀眼的方式,
悄然长大了。灯光下的纪星磊,不再是老巷子的一部分,不再是雪夜里并肩的影子。
他成了一个独立的、发着光的存在。那光握住了陆子校全部的视线,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在他心口烫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
关于“青春”这个词最直观、最震撼、也最令人心慌的具象。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歌声还在礼堂里回荡,
带着少年人初识愁滋味的沧桑感。陆子校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地挤开身后的人群,
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喧闹温暖的礼堂。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试图平息胸腔里那场突如其来的、近乎窒息的风暴。他靠在礼堂外冰冷粗糙的红砖墙上,
仰起头,冬夜清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头顶是稀疏几颗寒星,遥远而黯淡,
再也映照不出那个雪夜的璀璨。礼堂里隐约传来的歌声尾音,像一根细线,缠绕着他的心脏,
勒得生疼。那个被光握住的少年身影,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成长,
原来是这样一种猝不及防又带着刺痛的感觉。4那晚之后,陆子校和纪星磊之间,
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而坚韧的膜。路上偶尔遇见,纪星磊会像以前一样笑着打招呼,
眼神却似乎总想穿透什么,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陆子校则变得有些躲闪,
回应总是简短而敷衍,目光匆匆掠过对方的肩膀,落在别处。老巷子依旧狭窄潮湿,
梧桐树依旧按时开花,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尴尬,
连带着那浓烈的花香都显得有些滞重。纪星磊的世界似乎被割裂了。
一部分留在了留级的初三教室里,被试卷和习题塞满;另一部分,
则开始被一些陆子校感到陌生的东西侵入。比如,课间休息时,
教室门口开始出现一些探头探脑的女生身影,目光追随着纪星磊;比如,放学路上,
会有梳着马尾辫或齐耳短发的女孩,红着脸跑过来,
飞快地塞给他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跑开。陆子校远远地看着,
心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他只能把书包带子往上狠狠一拽,加快脚步,
把那些画面甩在身后。一次午饭时间,两人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队伍里意外地挨着。
纪星磊端着搪瓷饭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陆子校,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和一点点青春期男生特有的、隐秘炫耀的复杂表情,
声音压得很低:“喂,哥们,你说……我是不是该早恋了?
”陆子校正盯着前面大师傅油腻腻的围裙,脑子里乱糟糟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像一根引线,
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猛地侧过头,
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纪星磊一眼,然后抬起穿着旧回力鞋的脚,
朝着纪星磊的小腿胫骨毫不客气地踹了过去!“早恋你个头!”他低吼出声,
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颤,“吃你的饭吧!”纪星磊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痛呼,
端着饭盆踉跄了一下,差点把里面的汤洒出来。周围几个排队的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
他稳住身体,揉着被踹疼的小腿,看着陆子校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
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茫然,最后竟咧开嘴,露出一丝带着点傻气的、讨好的笑容,没再说话。
陆子校不再看他,端着刚打好的饭菜,头也不回地挤出了队伍,找了个最角落的桌子坐下,
闷头扒拉着碗里寡淡的土豆块,食不知味。那点隐秘的炫耀和试探,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日子在沉默与别扭中滑到了初夏。学校为了装点门面,办了个小小的学生画展,
作品就贴在食堂旁边的布告栏上。陆子校端着饭盆经过时,目光无意中被一幅画钉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