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夜色中的镇国公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浸润在一片沁着花香的静谧里。听雪轩内，烛火通明，却并非为了宴饮笙歌。

沈知意端坐于书案前，眉尖若蹙，正对着一盏孤灯，细细研读手中一份刚由玄七秘密送来的誊抄卷宗。这是她从永济当铺甲字库中借阅、关于近年来南疆边贸往来的部分记录。纸张泛着陈墨与岁月的气息，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商号名称、货物清单，看似枯燥，却暗藏玄机。

她看得极慢，指尖偶尔划过某一行特别标注的条目——某家看似普通的粤商商号，近三年间，往返南疆的频次高得异乎寻常，且每次报关的货物种类都含糊其辞，多以“土产杂货”或“药材毛皮”概之，价值却又不菲。

“挂羊头卖狗肉……”沈知意轻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林清风那张羊皮卷上标注的几个模糊地点，竟与这家商号的活跃区域有部分重叠。这绝非巧合。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近融入夜风的叩击声，是三长两短。

沈知意神色一凛，迅速将卷宗合起，塞入案头一摞账本之下，顺手拿起一本《本草纲目》摊开，仿佛正在潜心钻研药典。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何事？”

“**，是奴婢。”白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周管家让禀报，府外有……有贵客到访，已请至水云间等候。”

贵客？夜深人静，不走正门，直趋水云间？沈知意心中了然，能让她府中管家如此紧张且行踪如此诡秘的“贵客”，普天之下，除了那位摄政王殿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她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知道了，我即刻便去。不必惊动旁人。”

“是。”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萧衍此时突然来访，绝非凡俗礼节。她提起一盏小巧的羊角灯，独自一人穿过夜色笼罩的回廊，走向那片临水的幽静轩馆。

水云间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朦胧。萧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暗的湖水，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峭的背影。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县主近日，并未安于慈安堂的善举。”

沈知意脚步微顿，随即坦然走到他身侧，将灯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王爷深夜驾临，总不会是来查探知意是否安分守己的吧？”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调侃，“慈安堂的账目，王爷若想看，明日便可派人来取。”

萧衍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眸底跳跃，看不出情绪。他目光扫过她故作镇定的脸，没有接她的玩笑，而是直接抛出一枚重磅炸雷：

“南疆出事了。”

沈知意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不露分毫：“哦？是边境摩擦，还是土司又械斗了？”她故意往寻常事上引。

“比那麻烦得多。”萧衍走到案边，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点，仿佛那里摊开着一张无形的舆图，“三个月内，与百里氏母族关系密切的三个土司领地，借口防务需要，频繁调动兵力，虽未越界，但陈兵边境，气氛紧张。朝廷派去的安抚使，回报皆是‘一切如常’，但本王安插的眼线却传回消息，这些调动背后，有统一协调的痕迹，且所需粮草辎重，远超寻常防务。”

沈知意眉头蹙起：“统一协调？王爷是怀疑……有人在背后整合这些土司的力量？”这绝非好消息，分散的土司不足为惧，但若被拧成一股绳，其威胁将呈倍数增长。

“不止如此。”萧衍语气冰冷，“就在半月前，京兆尹查封了一处暗娼馆，牵扯出几名与宁王残余势力有染的官员。搜查时，在其中一人的秘宅中，发现了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白丝绸包裹的小物件，摊在桌上。

那是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色泽暗沉、形状不规则的……香料块？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淡雅、却透着一丝诡异的冷香。

沈知意瞳孔骤然收缩！这香气……与她前世中毒前，在贤妃宫中闻到的那缕若有若无的冷香，以及后来在林清风那枚玉佩上嗅到的气息，极为相似！只是更为淡薄。

“这是……”她声音有些发干。

“南疆秘制的一种迷香，名唤‘醉梦引’。”萧衍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惊心，“少量使用，可助眠，过量或与其他药物混合，则能乱人心智。最关键的是，炼制此香所需的一味核心香料，‘幽冥兰’，只生长在百里氏控制的几处深山秘境中。”

贤妃！宁王残党！南疆秘香！这几条线索瞬间在沈知意脑中串联起来！贤妃倒了，宁王死了，但他们留下的网络，尤其是通往南疆的那条线，非但没有断绝，反而似乎在……蠢蠢欲动？甚至可能将更危险的东西输入了京城！

“王爷的意思是……百里氏贼心不死，甚至可能想利用这些残存势力，在京城再掀风浪？”沈知意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或许不止是掀风浪。”萧衍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沈知意，“他们整合土司力量，或许是为更大的动作做准备。而京城这边的暗线，输送这种秘香，目标恐怕不仅仅是控制几个小官那么简单。结合你之前提供的，关于‘梦昙’与南疆的关联……”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本王怀疑，百里氏的目标，从未改变过——渗透、掌控，甚至打败。贤妃和宁王，或许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而非全部。如今这两枚棋子废了，他们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就会启动更隐蔽、也更危险的备用方案。”

沈知意默然。她想起林清风羊皮卷上那些诡异的符号，想起母亲笔记中关于“梦昙”源自南疆的记载，想起那枚藏着暗蓝色琥珀的玉佩……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个神秘而危险的南方之地。一股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与南疆的纠葛，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王爷今夜前来，告知这些，是想让知意做什么？”她抬起眼，迎上萧衍的目光，直接问道。她不信他只是来分享情报的。

萧衍凝视着她，昏黄的灯光下，他冷硬的轮廓似乎柔和了半分，但眼神却愈发深邃难测：“沈知意，你费尽心力扳倒了贤妃和宁王，可知你斩断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是更庞大的阴影。如今，这阴影似乎又开始活动了。”

他向前半步，距离近得沈知意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丝夜风的寒意。

“你，还想继续查下去吗？”

这个问题，如同重锤，敲在沈知意心上。是满足于眼前的安宁，守着县主的尊荣和慈安堂的事业，就此止步？还是迎着那未知的、显然更加凶险的“庞大阴影”，再次踏上征途？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湖面。那里映不出星光，只有无边的黑暗，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神秘与危险。

良久，她缓缓转过头，唇角竟漾开一丝极淡、却异常坚定的笑意，眸中闪烁着如同淬火寒星般的光芒：

“王爷，您觉得……知意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吗？”

萧衍看着她眼中那簇熟悉的、混合着仇恨、倔强与智慧的火焰，静默片刻，几不可查地颔首。

“很好。”

他没有说下一步具体要做什么，但这两个字，已然表明了一切。同盟，在无声中再次加固；新的棋局，已悄然布子。

夜色，愈发深沉了。而南疆的迷雾，正缓缓向京城弥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