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车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陈念倒是很自在,戴上耳机,靠在窗边看风景,手指还在腿上有节奏地敲着。
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摩斯电码。
她在复盘。
我心里那股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陈念!”
她摘下一只耳机,侧过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嗯?”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厉。
“祸?”她似乎对这个词感到很新奇,“爸,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我察了。对方的实力、背景、性格弱点,我都分析得很清楚。”
“这是一场准备充分的歼灭战,不是遭遇战。何来‘祸’之一说?”
我被她噎得差点把方向盘捏碎。
神特么歼-灭-战!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你同学!
“你把人家搞到要去跳楼,你还有理了?”我怒道。
“爸,你教我的,‘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
“赵公子正在构建他的校园霸凌体系,如果我不迅速行动,等他的‘势’完全形成,被动的就是我,甚至会波及其他无辜的同学。”
“我这是‘围魏救赵’,打击他的核心,瓦解他的联盟,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至于他要去跳楼……”
陈念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
“那是他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是他自己的‘善败’。”
“真正的强者,应该‘善败’,懂得如何面对失败。”
“我这是在帮他提前上了一课,社会课。学费是贵了点,但值得。”
我彻底没话说了。
歪理。
全都是歪理。
但这些歪理,又特么全都是我亲口教给她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军火商,卖了一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给一个小孩。
然后这小孩转头就把邻居家给炸了。
警察找上门来,我还得陪着笑脸说:这武器性能真不错。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陈念则像个没事人一样,换了鞋,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啪”地打开一罐,递给我。
“爸,消消火。”
我看着她那张画着烟熏妆却依旧清秀的脸,叹了口气。
“念念,你跟爸说实话,你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自保?”
“嗯。”她喝了口可乐,点点头,“‘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你加在孙子兵法后面的批注。”
我:“……”
我确实写过。
“但你这不是‘犯人’,你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爸,你忘了‘火攻’篇了吗?”
她突然问。
我一愣。
“‘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赵公子的家庭矛盾,就是‘天之燥’;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积累的怨气,就是‘风起之日’。”
“我没有放火。”
“我只是在风最大的时候,扔了一根火柴进去。”
她说得云淡风轻。
我却听得后背发凉。
这丫头的心智,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不是在模仿,她是在创造。
她把那些古老的条文,变成了手术刀一样精准、致命的现代武器。
“那孩子的妈,赵夫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提醒她,“他们家在市里有点势力。”
“我知道。”陈念把可乐罐放在桌上,“‘将者,智、信、仁、勇、严也’。赵夫人,五样一样不占。”
“她现在处于愤怒和羞耻中,会做出不理智的举动。这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我皱起眉,“什么机会?”
“让她闭嘴的机会。”
陈念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爸,你不是一直想开个自己的国学馆吗?”
我愣住了。
这是我多年的梦想。
当年我生意失败,一蹶不振,是《孙子兵法》这些国学经典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我一直想开个馆,不为赚钱,只为把这些好东西传承下去。
但开馆需要钱,需要场地,需要人脉。
我一样都没有。
“这跟赵夫人家有什么关系?”
“赵公子的爸爸,赵宏图,搞房地产的。他手上有很多空置的商铺。”陈念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而且,他最近在评选市里的‘优秀企业家’,非常看重名声。”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念念,你……”
“爸,你教我的,‘因利而制权也’。”
“我们要根据对自己是否有利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现在,赵家有求于我们,或者说,他们需要‘安抚’我们,来掩盖他们的家庭丑闻,保住赵宏图的评选资格。”
“一个丑闻的封口费,换一个国学馆的启动资金和场地。”
“这笔买卖,划算。”
她说完,拿起可乐,又喝了一口。
仿佛在说一件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简单的小事。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感觉我不是在养女儿。
我是在……养蛊。
而且,是把我自己所有的知识、思想、甚至阴暗面都喂给了她。
现在,这只蛊王,要出山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喂,是陈先生吗?”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传来,“我是赵宏tur,赵梓轩的父亲。”
我看了陈念一眼。
她对我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
“赵总,你好。”
“陈先生,犬子无状,给您和您的女儿添麻烦了。我想约个时间,当面跟您和令千金道个歉,不知您是否方便?”
对方的姿态,放得极低。
和下午他老婆那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明白了。
陈念的火,烧对了地方。
烧到了赵家的“粮草”——名声。
“赵总客气了。”我定了定神,按照陈念刚才的“剧本”开始表演,“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我们做家长的,也别太上心。只是……我女儿今天也受了点惊吓。”
“是是是,是我们的错。这样,陈先生,明晚我在‘天悦府’设宴,算是给令千金赔罪,您看如何?”
天悦府,本市最顶级的私人会所。
看来对方是下了血本。
我正要答应。
陈念突然对我摇了摇头。
然后,她用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
“地点,我定。”
我心里一凛。
这丫头,连谈判的节奏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客场作战’,容易受制于人。我们要把他们,拉到我们的‘主场’来。”她用极低的声音说。
我吸了口气,对着电话说:“赵总,天悦府太破费了。我看不如这样,如果您不嫌弃,就来我这儿坐坐吧,家常便饭,我们好好聊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也好。”赵宏图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意外,“那就打扰了。明天晚上七点,我准时到访。”
挂了电话,我看着陈念。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念笑了,那笑容在烟熏妆下显得有些诡异。
“爸,你忘了?‘兵者,势也’。”
“在自己家里,我们是主,他们是客。”
“所有的环境、氛围、节奏,都由我们掌控。”
“我要让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
“我要让他看到……我们的‘实力’。”
她站起身,走到我的书架前,抽出一本线装的《道德经》。
“明天,我们不谈赔偿,不谈道歉。”
“我们跟他谈……‘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