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晚风,带着一丝燥热,吹不散客厅里凝固的狂喜。
李卫国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
675。
他反复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些,生怕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没错,就是675!
“老婆!老婆你快来看!675!咱们儿子考了675!”
李卫国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尖利,甚至有些破音。
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妻子张岚围着围裙就冲了出来,脸上还沾着一点面粉。
“多少?你再说一遍?!”
“675!整整675分!”李卫国一把搂住妻子,像个孩子一样又蹦又跳,“清华北大!稳了!绝对稳了!”
张岚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捂着嘴,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在沾着面粉的地方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我的天……我的天……老李家祖坟冒青烟了……”
儿子李天就坐在电脑前,相比于父母的欣喜若狂,他显得异常平静。
他只是微微笑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得让人看不真切。
“爸,妈,你们别太激动了。”
“能不激动吗!”李卫国拍着儿子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我儿子!状元之才!我李卫国的儿子!”
他立刻掏出手机,开始在各种亲戚群里疯狂刷屏。
【特大喜讯!犬子李天,高考成绩675分!】
【状元楼的酒席,我已经订好了!周六晚上,大家务必赏光!】
【哈哈哈,清华还是北大,这是个幸福的烦恼啊!】
手机里的恭维和吹捧像潮水一样涌来,李卫国看着那些“恭喜老李”“虎父无犬子”的字眼,几十年来积攒的卑微和辛劳,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无上的荣光。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走在街上,所有人都对他投来羡慕和尊敬的目光。
他这辈子,值了。
张岚也擦干了眼泪,开始兴冲冲地打电话,通知着远方的亲戚。
整个屋子都沉浸在一种近乎沸腾的喜悦里。
只有李天,默默地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门,将那震耳欲聋的欢呼隔绝在外。
房间里很安静,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
李卫国打完了几十个电话,嗓子都快哑了,他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水,才想起自己的主角。
“欸?小天呢?这孩子,这么大的喜事,躲回屋里干嘛?”
张岚笑道:“估计是累了,这三年,他太辛苦了。让他歇会儿吧,明天咱们去买新衣服,买新手机,他想要什么都给他买!”
“对!买!必须买!”李卫Go大手一挥,“我儿子配得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这一夜,李卫国和张岚几乎没有合眼。
他们畅想着儿子的未来,从上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到以后进什么单位,娶什么样的媳妇,甚至连孙子的名字都想了好几个。
未来像一幅无比壮丽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每一笔,都闪着金光。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张岚起了个大早,准备做一顿最丰盛的早餐。
“小天,起床吃早饭啦!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她喊了几声,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
“这孩子,睡得真沉。”张岚笑着摇摇头,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窗帘拉得很严实,屋里光线昏暗。
她走到床边,想把儿子拉起来。
“懒猪,快起……”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手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冷的僵硬。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李卫国从梦中惊醒,连鞋都来不及穿,踉踉跄跄地冲进儿子的房间。
他看到妻子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而床上,他的儿子李天,那个昨天还为他带来无上荣耀的儿子,脸色青紫,身体早已没有了任何温度。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
旁边,是那张675分的高考成绩单。
鲜红的数字,像一滩永远不会干涸的血。
李卫国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是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是儿子冰冷的尸体。
昨天还在云端,今天却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他的儿子,前途一片光明的儿子,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亲手毁掉了一切?
警察来了又走,留下的结论是“排除他杀”。
亲戚们来了又走,留下的只有惋惜的叹息和爱莫能助的眼神。
灵堂里,李天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央。
照片上的他,依旧是那副温和安静的模样,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这笑容,此刻在李卫国看来,却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张岚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被亲戚扶到里屋休息去了。
李卫国一个人,像一尊石像,跪在灵堂前,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反复回响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
直到警察将儿子的遗物交还给他。
一个书包,几本书,还有一个手机。
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但还能勉强点亮。
李卫国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手机。
他知道儿子的锁屏密码,是张岚的生日。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手机解锁了。
他下意识地点开了短信界面。
最新的一条,是发给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的。
发送时间,是昨天查完成绩后不久。
【675。】
【我做到了。】
【现在,可以放过我了吗?】
李卫国的心脏,猛地一缩。
几秒钟后,那个号码回复了。
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不够。】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尖刀,瞬间刺穿了李卫国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够?
675分,还不够?
这个号码背后的人是谁?
他和自己的儿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
李卫国猛地抬起头,看向灵堂上儿子的照片。
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儿子。
在那张温和的笑脸背后,在那份耀眼的成绩单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被他忽略的、痛苦而绝望的灵魂?
他必须知道真相。
他要为儿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颤抖着,按下了那个陌生号码的拨号键。
电话“嘟”了一声,立刻被挂断了。
紧接着,一条新的短信弹了出来。
【你是谁?】
李卫国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终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上去。
【我是李天的父亲。】
这一次,对方的回复很快。
【节哀。】
【令郎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我劝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冰冷的文字,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傲慢和威胁。
李卫国气得浑身发抖。
意外?
没有好处?
他儿子的命,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抹去的“意外”?
他再次拨通那个号码,这一次,他没有挂断,而是任由电话响着。
终于,在响了将近一分钟后,电话被接通了。
听筒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死寂。
但李卫国能感觉到,对方就在那里,在电话的另一头,冷冷地听着。
“你……到底是谁?”李卫国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火,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依旧是一片沉默。
就在李卫国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低沉、平稳,带着金属质感的男声,终于响了起来。
“李先生。”
“我理解你的心情。”
“但有些事,不是你能够理解的。”
“你的儿子,很优秀。但他,也很脆弱。”
“他选择了一条不属于他的路,所以,他迷路了。”
男人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你放屁!”李卫国终于爆发了,他对着手机怒吼,“我儿子死了!你跟我说他迷路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证据呢?”
男人淡淡地反问。
“如果你想为他讨回公道,就拿出证据来。”
“否则,就安安静静地办完他的后事,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承受不住压力而自寻短见的可怜虫。”
“这对你李家的名声,或许会更好一些。”
说完,电话**脆利落地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李卫国如坠冰窟。
“可怜虫……”
李卫国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
他强行咽了下去。
名声?
他李卫国活了半辈子,要的就是名声,要的就是面子。
可现在,他唯一的儿子,他全部的骄傲,都没了。
名声,还有什么用?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再次死死盯住手机屏幕。
证据。
那个男人要证据。
好,我就给你找出证据!
李卫国的脑子在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中,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一寸一寸地翻看儿子的手机。
通话记录,空的。
微信,大部分都是和同学、老师的正常交流,看不出任何异样。
相册里,除了些风景照和学习资料的截图,再无其他。
仿佛有人刻意清理过一样,干净得可怕。
李卫国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对方显然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家伙。
难道,真的就只有那几条没来得及删除的短信吗?
不。
不可能。
李天和那个人的联系,绝不可能只有这么几句。
李卫国的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地滑动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他包围。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指尖无意中点开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APP。
那是一个类似备忘录的软件,图标是一个朴素的灰色笔记本。
李卫国记得,这是李天自己下载的,说是用来记一些学习上的灵感。
他从未在意过。
点开软件,里面只有一篇笔记。
标题是:《我的高三》。
李卫国的心猛地一跳,他颤抖着点了进去。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文字。
有的,只是一段段近乎冷酷的记录。
【9月5日,开学第三天。我见到了他。陈老师。他说,我是他等待了十年的天才。】
【9月20日,我加入了“灯塔计划”。陈老师说,这里是天才的摇篮,也是天才的试炼场。】
【10月7日,第一次“任务”。只是帮他整理一份市场调研报告。很简单。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11月15日,他给了我一份名单,让我观察名单上几个同学的日常行为,并做详细记录。他说,这是为了筛选出更多有潜力的人。】
【12月24日,平安夜。陈老师单独找我谈话。他说,我的潜力远不止于此。他想让我成为他的“执剑人”。】
【1月30日,期末考试。我故意考砸了数学。陈老师很生气。他第一次对我发了火。他说,天才,不允许有任何失误。】
【3月12日,他交给我一个新的任务。修改一份竞标文件的核心数据。他说,这是一场商业的“战争”,而我们,要学会如何取得胜利。我犹豫了。但他拿出了我之前整理的那些报告,他说,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4月5日,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爷爷扫墓。看着墓碑,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我不知道,我正在走的路,最终会通向哪里。】
【5月20日,我向他提出,高考后,我想退出“灯塔计划”。他笑了。他说,孩子,从你踏入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6月8日,高考结束。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
【6月23日,查分。675。所有人都为我高兴。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分数,是我用灵魂和魔鬼交换来的。】
【我给他发了短信。我想做最后一次挣扎。】
【他的回复,让我坠入了深渊。】
【不够。】
【他说,高考只是门票。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他说,我的第一个正式任务,是利用暑假,接近市里新上任的王副市长的女儿。获取她的信任,成为她最亲密的人。】
【我拒绝了。】
【我不想把我的人生,变成一场处心积虑的表演。我不想把另一个人的人生,当成我向上爬的阶梯。】
【他很平静。】
【他只是发给我一段录音。是我当初修改那份竞标文件时,和他讨论细节的对话。】
【他说,如果我不听话,这段录音,就会出现在纪委的办公桌上。而提供录音的人,是他。一个勇于揭发学生误入歧途的、值得尊敬的老师。】
【他说,我的人生,会彻底毁灭。我父母一生的骄傲,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说,我没有选择。】
【是啊,我没有选择。】
【从我踏入那间办公室,从我答应他加入那个狗屁的“灯TA计划”开始,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不想变成他那样的怪物。】
【我也不想让我父母失望。】
【所以,对不起。】
【爸,妈,原谅我的懦弱。】
【我只是,太累了。】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卫国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屏幕碎得更加彻底。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陈老师。
灯塔计划。
执剑人。
商业战争。
录音。
威胁。
一个个冰冷的词语,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最后的理智砸得粉碎。
原来,他的儿子,那个在他眼中单纯、优秀、前途无量的孩子,在过去的一年里,竟然承受着这样可怕的折磨。
他被一个叫“陈老师”的魔鬼,一步步引诱,一步步控制,最终逼上了一条绝路。
而他,这个自诩最爱儿子的父亲,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沉浸在儿子考高分的喜悦里,还在为那张675分的成绩单沾沾自喜!
何其讽刺!
何其可悲!
“啊——!!!”
李卫国发出一声压抑了许久的、野兽般的嘶吼。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冲出了灵堂。
“老李!你去哪儿?!”
亲戚们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纷纷上前阻拦。
“滚开!”
李卫国双目赤红,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那个姓陈的魔鬼。
杀了他!
为他的儿子报仇!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冲进车库,发动了那辆他平时宝贝得不得了的旧桑塔纳。
发动机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轰鸣。
“陈老师……陈老师……”
李卫国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打开儿子的学校官网,在教师名录里疯狂地寻找。
很快,一个名字跳了出来。
陈卫东。
特级教师,奥赛金牌教练,市优秀教育工作者。
照片上的男人,五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儒雅,眼神温和。
就是这张脸!
这张伪善的脸背后,藏着一颗比蛇蝎还要歹毒的心!
个人简介里写着,陈卫东老师因为身体原因,去年已经办理了提前退休。
退休了?
想跑?
没那么容易!
李卫国死死记住那张脸,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他要去学校。
他要把这个魔鬼的老底,给翻个底朝天!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所谓的“优秀教育工作者”,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车子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引来一片咒骂和鸣笛声。
但李卫国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愤怒和仇恨。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奥迪,从他离开小区开始,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车后。
车子很快开到了市一中的门口。
正是上学时间,门口人来人往。
李卫国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横在了学校大门口。
他推开车门,踉跄着下了车。
门口的保安立刻警惕地围了上来。
“干什么的!这里不准停车!”
李卫国充耳不闻,他一把抓住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红着眼睛问道:“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一个叫陈卫东的老师?!”
那学生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陈……陈老师?他……他去年就退休了啊。”
“他住在哪儿?!告诉我,他住在哪儿?!”李卫官的手像铁钳一样,抓得学生生疼。
“我……我不知道啊……”
“你肯定知道!你们这些尖子生,他带出来的尖子生,怎么会不知道!”李卫国失去了理智,他摇晃着那个可怜的学生,大声咆哮。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
越来越多的学生和家长围了过来,对着李卫国指指点点。
保安冲上来,想要拉开李卫国。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旁边。
车门打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冷峻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们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李卫国身边。
其中一个男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开口说道:“李先生,我们老板想见你。”
李卫国猛地转过头,看到了他们。
也看到了他们身后那辆奥迪车里,后座上那个模糊的人影。
一股熟悉的寒意,再次涌上心头。
他认得这个声音。
那个在电话里,让他拿出证据的男人。
他就是陈卫东的同伙!
“你们老板是谁?让那个姓陈的缩头乌龟给我滚出来!”李卫国怒吼道。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们老板,不是陈卫东。”
“他只是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儿子的事。”
“或许,他能提供你想要的‘证据’。”

